姜月没有睡哟。
大姐回来的时候,稍稍吓了她一跳。
她微眯着眼睛,看到姬青在屋子里站定了一会儿,似乎思索着什么,茫然地环顾了一阵,然后才恍然般,从一张柜子的抽屉里取出钱包。
她叹息着,觉得姐姐的健忘无可救药了。
随后,脚步声渐渐离开,经过她的身旁,忽又停住。
呀,是察觉了我在假寐吗?她不慌不忙的想到,不愧是姐姐大人。
一阵沉默中,就在她考虑要不要主动招供,罪行减半的当儿——
一只手犹豫着、试探着靠近了她的脸,然后伸出两根手指,手法生疏而又柔和的捏了捏。
接着,意犹未尽般,复又捏了捏。
姜月的嘴角弯了弯,梦也似的,努了努嘴。
那只手迅速收了回去,像是无事发生,轻声轻脚的离开了。
姜月几乎可以想象到,姐姐那张脸色严峻的脸轻笑着,微惊着,继而归于平静的样子。
她也忍不住为自己瞒过姐姐的把戏,志得意满,虽然脸上一如既往的毫无表情。
姐姐也有让人意想不到的一面。
所以做人呀,就要坦诚一点,不要那么老气横秋嘛。
等几人都已远去,少女起身来到窗前,从上方俯眺着整座学园。
笼罩在薄暮之中的学园,散发着枯萎、衰微、静静沉没的气息,仿佛等待着被黑夜的海潮淹没,复又从那片幽深的海底复活归来。
也许有某种幽灵般的雾霭,长久的徘徊、腐蚀着这块奇异之地,赋予了它们意志,当人们凝视着这里的时候,也会被它们所影响,所腐蚀。
一阵凉风从窗前吹过,姜月的长裙微微晃动着,腰间的紫色束带也随风扬起。
她定定的站在那里,眼中的焦距已远离人世,似乎在凝神沉思,似乎又只是神魂飘荡,遐想天外。
如果小妹执意叫醒自己,她已经和她们一起前往初始之地了吧。
她何尝不乐意于此呢?
她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板,像是布偶店里的哥特式人偶一样,既不为什么所喜,也不为什么所悲。
忽然,她从袖口掏出一张白色面具,盖在脸上。
幸好,她想到,幸好小妹没有叫醒她。
暮色下的身影仿佛一片孤魂,孑然而又诡异。
她的身形闪动,倏忽之间,便出现在了楼下。
她沿着小径走去,在昏暗幽微的光线中,忽隐忽现,不过眨眼的功夫,就突然如鬼魅般消失了踪迹。
......
白心练和伊潇已经在这片学园中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
每一次,她们的行程都终止于广场之前。
而当他们原路返回,便又看到那条三岔路,看到三岔路旁光秃秃的枫树,看到枫树上栖息着的那只暮鸦。
她们不由想起一开始的场景。
那时,白心练曾在伊潇惊异的眼神中询问它的名字。
却只得到两声悚然可怖的鸣叫作为回应。
“嘎,嘎。”
那声音决然不是正常乌鸦的声音,不,那声音根本就不是自然界中的任何生灵能够发出来的声音。
想象一下指甲刮擦黑板的声音,半夜里野猫呜咽的声音,比这两种声音更刺耳,更凄厉,更难以忍受的声音,就是这只乌鸦的鸣啼声。
也许只有因为黑死病造成的假死,而被活埋在棺材里的人醒来时发出的声音,以及因为受了某种丧失行动能力的重伤,而被秃鹫活活啄食内脏的人发出的声音,唯有这两种声音——可以与这只乌鸦的声音略相比拟。
如果地狱的厉鬼能够发出声音的话,就会是这种声音。
或许这只乌鸦的身上就寄宿着一只厉鬼。
一阵战栗迅速窜上了两人的脊背。
在这种地方,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两人没有打搅它,只是默然紧握着手,从它的身侧经过。
她们穿过三叉路口,沿着右边的小路走去。
这个过程中,乌鸦始终立在枝头,用那双猩红邪异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她们。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作。
这倒让她们松了一口气,加快脚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直到走过拐角,出于某种原因,白心练向它投去了最后一瞥。
在即将被树木隐没的视野里,她看到,那双血色的瞳孔仿佛显露出一抹人类般的阴险歹毒。
起初,相安无事地走过一段路程过后,两人以为不过是虚惊一场,忍不住相视而笑,谈论起那只乌鸦的怪异。
“说起来,你为什么要问那只乌鸦的名字?”伊潇问道,嗔怪她的多事,让她们遭受了额外的惊吓。
“也许是因为我比较有礼貌。”
“贫嘴。”
个中的原因,乃是因为她回想起一篇诗歌中的场景,灵机一动,才有此一问,不过羞于为外人道也就是了。
然而这种轻松的氛围很快就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而终止了。
她们停下了脚步。
出现在她们面前并非是她们居住的宿舍楼,而是——
一片她们再也熟悉不过的广场。
广场上耸立着几颗孤零零的树,光秃的树枝在冷风中微微颤动着,地上的影子怪异而长。
夕阳已经不再窥伺,取而代之的,是天边绛红色的余晖,以及逐渐暗淡的光线,逐渐扩大的阴影。
白心练看到伊潇惊讶地捂着嘴几乎说不出话来,实际上她自己的反应也是一样。
她感觉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直接纂住了,那种冰冷而又悚然的感觉再次回来了。
两个人决定往回走,经过那条三岔路的时候,她们选择了另一条道路。
虽然白心练可以肯定她们刚才绝对没有走错,也绝对没有迷路,但冷冰冰的事实会令任何反驳都变得苍白无力。
渐黑的暮色中仿佛隐藏着什么,不时传来一阵窸窣的声响。
也许只是风吹落叶的声音。
但是一见到那只诡异的乌鸦,和那双血红色隐藏着恶意的瞳孔,她们的心中就莫名的感到烦躁、压抑,还有一种被追赶的急迫感。
即使已经远离,那双眼睛也仿佛附骨之疽般长久的笼罩在她们心头。
像是为了印证她们不详的预感,出现在她们前方的......依然是那片广场。
后来她们又尝试了许多次,有几次是从没有道路的地方穿过,另外几次尝试着沿着广场的两边走,还有一次没有决定任何方向胡乱的走着。
但结果无一例外,她们要么又回到三岔路的地方,要么就是茫然的站在广场前方,找不到任何头绪。
从事后看来,她们最好的选择就是待在某处,等待姬青发现异常前来寻找。
但在当时,她们的心神已经被一种急切地想要离开的情绪所完全充斥,再也无法考虑其他事情。
她们仿佛被困在了莫比乌斯环组成的迷宫里,迷宫的两头就是三岔路和广场。
再一次往回走的时候,她们下定决定要抓住那只乌鸦,也许就是它的存在造就了这座诡异的迷宫。
现在,她们已经来到三岔路口。
那只乌鸦简直像一个死物一般停留在树枝上,只有那双眼睛邪恶,歹毒,令人厌恶。
她们像提前商量好的那样,若无其事地走过三岔路口。
然后白心练突然向乌鸦的位置扔出一颗石子——
它木然向上飞去。
但在此之前,伊潇已经轻轻一跃,出现在它飞起的位置,反手一抓,便将它牢牢抓在手中。
它挣扎起来,嘴里又发出那种凄厉的啼叫声。
“这下让你再也叫不出来。”伊潇冷笑道。
她忽然用右手抓住乌鸦的脖子,然后猛地向上一拉。
只听喀嗒一声——那是骨头断裂的声音,然后乌鸦的脑袋便带着一点脊柱,被拔了出来。
白心练看得目瞪口呆。
事情发生的太快,等她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嘻嘻。”
伊潇随手将乌鸦的尸体从树上扔下,然后跳了下来。
“现在好了,”她的脸上带着舒畅的表情,抓住白心练的手,说道,“我们走吧。”
迷蒙的暮色中,白心练看到她的脸上沾染了几滴乌鸦的血迹,而她那双原本漆黑明亮的瞳孔,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变作了一片诡异的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