氤氲的水汽带着硫磺的气息，在汤泉池上方蒸腾、弥漫，模糊了落地窗外墨蓝的海与深邃的夜空，也模糊了阳脸上此刻的神情。
龙那句直白的问话——“你对昭怎么看？”——
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击碎了表面的平静，沉甸甸地坠入心底，荡开的涟漪拉扯着那些被他刻意封存的记忆。
思绪不受控制地被拉回更久远的时光。
那时，战争尚未像如今这般将一切浸染得沉重，九霄的天空似乎也更高远一些。
阳的家族与轩辕氏，同为九霄根基深厚的军事世家，世代守护着不同的疆域，却也因共同的职责与荣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家族间的走动，让少男少女自然而然有了交集。
第一次见到昭，是在某个春日的午后，轩辕氏府邸巨大的演武场边。
小小的昭躲在父亲轩辕氏身后，只露出一双好奇又怯生生的眼睛，像初入陌生领地的小狐狸。
他比昭年长几岁，已经显露出超越年龄的沉稳，在父亲鼓励的目光下，他走过去，向这位未来的“战场白蔷薇”伸出手：“别怕，我带你去看府里养的隼。”
从那天起，演武场的铿锵刀兵声旁，多了两个追逐打闹的身影；
府邸藏书阁厚重的典籍间，偶尔会传出小女孩清脆的提问和少年耐心的解答；
繁星点点的夏夜庭院里，他们会并肩躺在凉席上，指着浩瀚的星空，争论哪颗星更亮，哪条星轨更美。
阳会告诉她那些古老的星宿传说，昭则会将它们编成更加离奇有趣的故事。
懵懂的情愫，如同春日悄然滋生的藤蔓，在少年少女纯净的心间无声缠绕、生长。
她看他的眼神里，渐渐有了超越玩伴的依赖与仰慕；
他沉稳的语调里，也多了不易察觉的温柔与纵容。
然而，世家之间的情谊，终究抵不过权力版图的冰冷棱角。
随着阳和昭逐渐长大，家族间潜在的政治立场差异和利益考量开始浮出水面。
阳的家族，更倾向于维持传统军事力量的纯粹性，对轩辕氏日渐显露的、试图将军权更深地卷入政治博弈的倾向，怀有深深的警惕与不安。
家族长辈的提点与告诫，如同无形的枷锁，开始套在阳日益挺拔的肩膀上。
“阳儿，轩辕氏心思深沉，所谋甚大。昭那孩子虽好，但终究是他的掌上明珠，血脉相连。你们走得太近，恐非家族之福。”
这份担忧，在2227年那场惨烈的“第二次黑骑士事件”中，化作了彻骨的冰寒。
当时年仅17岁的阳，尚在九霄军事学院深造。
噩耗传来，他的父亲，那位曾教导他“疆土之重，需以目丈量”的家族支柱，在那场突如其来的黑色风暴中，为掩护友军撤退，连同战舰一起，被那神秘恐怖的黑色机甲——黑骑士——撕成了宇宙尘埃。
家族的顶梁柱轰然倒塌，巨大的悲痛与更沉重的责任瞬间压在了阳尚显单薄的肩头。
他被迫中断学业，以超乎常人的意志力迅速成长，接手了家族在军中的事务与影响力。
葬礼上，轩辕氏亲自前来吊唁，言辞恳切，姿态哀戚。
然而，当阳强忍悲痛，与这位世叔目光相接时，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对阳家族此刻权力真空状态的评估与考量。
那目光，冰冷而精准，如同在审视一盘新出现的棋局。
紧接着，来自轩辕氏派系的“关怀”与“协助”便如影随形。
一些关键岗位的人事调动建议，某些资源分配的倾斜方案……
看似好意，实则步步为营，试探着阳家族权力的边界，企图将这支重要的军事力量纳入轩辕氏的政治版图，成为一枚筹码。
阳看穿了这一切。
他感激轩辕氏在父亲葬礼上的哀荣，却无法接受这种将家族荣誉与袍泽情谊转化为政治资本的算计。
他变得沉默，疏离，用一道无形的墙将自己与轩辕氏的一切隔开，包括那个曾在他星空下笑得明媚的少女——昭。
昭并非毫无察觉。
父亲的意图，家族的立场，她并非完全懵懂。
她看着阳在失去父亲的悲痛中迅速变得冷硬，看着他以近乎苛刻的自律处理着家族和舰队的事务，看着他面对自己时，那刻意维持的、如同对待普通同僚般的礼貌与距离。
她试图靠近，笨拙地表达着关心，像年少时那样想替他分担些什么。
“阳舰长，这是我…我烤的饼干，可能不太好看，但味道应该还行……”
她曾鼓起勇气，在羲和舰的舰长室外拦住他，递上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脸颊微红。
“多谢昭小姐好意，军务繁忙，心意领了。”
阳的目光扫过盒子，并未停留，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侧身绕开她，走进了舰桥。
留下昭站在原地，手里捧着那盒孤零零的饼干，指尖冰凉。
她甚至更直接地闯进过他的办公室，带着少女特有的执拗：“阳！我知道父亲他…他有他的想法！但我是我！你能不能别把我和他混为一谈！我只是想……”
“昭小姐，”阳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这里是羲和舰舰长办公室。请称呼职务。另外，关于轩辕将军的任何事务，请直接联系参谋部。”
他抬起头，视线落在战术星图上，仿佛那才是唯一值得关注的东西。
那冰冷的“昭小姐”三个字，像一把小锤子，敲碎了昭眼中最后一丝希望的光芒。
她所有的努力，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连一点涟漪都未能激起。
那份炽热而笨拙的心意，在阳刻意筑起的冰墙前，撞得头破血流。
委屈、不解、不甘。
最终都化作了深深的无力感。
她只能看着他越走越远，背影在军装的包裹下显得越发挺拔，却也越发孤寂。
直到那次著名的“作战会议标注事件”，她心不在焉地将战术图标区域标注成了“婚后生活计划”，成为了九霄高层茶余饭后的笑谈。
也彻底暴露了她那无法掩饰、却又被对方拒之门外的少女心事。
……
回忆如同潮水般退去。
留下的是心口沉闷的钝痛和舌尖挥之不去的苦涩。
阳闭了闭眼，温热的水流包裹着他，却驱不散心底那份沉重的寒意。
他依旧沉默地望着眼前弥漫的水汽，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要将那些翻涌的情绪硬生生压回胸腔深处。
那堵墙，早已习惯性地高高筑起，成了保护自己、也保护家族的堡垒，却也隔绝了所有温暖的可能。
“喂，阳？”龙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不知何时已经从那个“深海电击”池里爬了出来，带着一身水汽，大大咧咧地坐到了阳旁边的池沿上，两条腿浸在温热的水里晃荡着。
龙脸上的嬉笑收敛了几分，难得地透出几分认真，伸手，湿漉漉的手掌用力地拍了拍阳紧绷的肩膀。
触感温热而有力。
“我都看在眼里。”
龙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水声。
“昭那小狐狸，为了你，可真是把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做了。顶着那么大的压力，一次次碰壁，一次次被你那冷脸冻回来，还能锲而不舍地往前凑……
这份心思，这份勇气，啧，连我都得说声佩服。”
他顿了顿，看着阳侧脸上紧抿的唇线，继续道：“我知道你顾虑什么。家族，责任，轩辕氏那老狐狸的算盘……一堆破事儿压着。
但老阳，你想想，这些东西，是你扛着就能彻底解决的吗？还是说，扛着它们，就得把自己活成一块没感情的石头？”
龙侧过身，正视着阳，眼神锐利，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通透和属于他自己的那份混不吝的魄力。
“我不是让你现在就掀桌子跟轩辕氏对着干，也不是让你把家族责任都扔了。但感情这事儿，它不一样！
昭要的是什么？她不是要你现在就给她一个承诺，给她一个未来，她只是要你一个态度！一个肯让她靠近、肯试着回应她心意的态度！先谈个恋爱怎么了？天塌不下来！”
他用力晃了晃阳的肩膀，试图把他从那种沉重的思绪里摇醒：“包袱太重就放一放！先试着去牵牵她的手，看看星星，聊聊过去那些开心的事儿，不行吗？
其他的麻烦，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我呢！”
龙拍了拍胸脯，水花四溅，语气斩钉截铁：“咱们兄弟一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轩辕氏要玩阴的，我奉陪到底！但你不能因为怕麻烦，就把真正在乎你、你也……咳咳，至少不讨厌的人，彻底推开吧？那也太亏了！苦命鸳鸯？那是别人剧本里的，咱不兴这个！”
阳的身体在龙这一连串的话语和摇晃下，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
他缓缓转过头，对上龙那双此刻写满了认真、关切和不容置疑的兄弟情谊的眼睛。
那堵冰封的墙，似乎被这滚烫的言辞凿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长久的沉默后，阳的唇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却像是冰封大地裂开的第一道春痕。
他抬起手，湿漉漉的手掌握住了龙拍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
手掌宽厚，带着常年握持武器留下的薄茧，传递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感激和释然。
“……谢了，龙。”
阳的声音有些沙哑，仿佛很久没有这样开口说话。
他看着龙，眼神深处那层厚重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一瞬，露出了底下深藏的、属于“阳”这个人的疲惫与温度。
“有你这个兄弟……真好。”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浸在水中的手掌，水流温柔地拂过指缝。
昭那双亮晶晶的、总是带着期盼的眼睛，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这一次，那堵无形的墙，似乎不再那么坚不可摧。
或许，是该试着……放下一部分包袱了？
至少，不再用那种冰冷的方式，去伤害那个一直在努力靠近他的女孩。
旁边的烈不知何时已经歪着脑袋靠在池边，闭着眼睛，发出均匀而轻微的鼾声，仿佛早已沉沉睡去。
只是，那微微抖动的眼皮，暴露了他此刻正努力扮演一个“合格背景板”的真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