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亚时代的月光在黄铜显微镜筒上凝结成霜。威廉·格伦维尔 放下镊子,试管里那块漆黑的地核样本正在渗出油状物质,在煤气灯下折射出彩虹色的光晕。这是从非洲南部新发现的裂谷底部带回来的,据说在三百米深处就出现了本应存在于地幔层的尖晶橄榄岩。他望向后方摇篮中的女儿,又默默地回头继续研究。
"小姐,罗德里克教授到了。"女仆的声音从书房外传来,带着伦敦东区特有的滑腻腔调。伊莎贝拉·格伦维尔 用丝绸手帕裹住试管,那些黏液已经腐蚀了桃花心木桌面,留下蜂窝状的蚀痕。
留着海象胡须的老教授径直走向标本架,鹿皮手套拂过那些结晶怪异的矿石。"他们都说你父亲疯了,"他突然抓起一块长满棱刺的紫水晶,"但只有格伦维尔公爵看得懂大地的病历——这块水晶的生长方向完全违背晶体学定律。"
伊莎贝拉注意到教授后颈的皮肤在抽搐,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衬衣领口下蠕动。当他的影子投在墙纸上时,分明呈现出多节肢动物的轮廓。
"午夜时分,带三盎司水银到皇家地质学会地下室。"教授的眼白泛着黄疸病的色泽,"你父亲最后的研究成果......不该被埋没在疯人院的档案室里。"
马车碾过泰晤士河畔的浓雾时,伊莎贝拉抱紧装着水银瓶的鳄鱼皮箱。怀表显示十一点四十五分,晃神间表盘上的罗马数字似乎开始逆时针旋转。车夫哼着的爱尔兰小调逐渐扭曲成喉音浓重的咒语,车轮溅起的泥点在空中凝固成球状。
地下室的青铜门扉刻满反向生长的蕨类化石。罗德里克教授用手术刀划开自己的掌心,将血液涂抹在门环的独眼浮雕上。"知识需要献祭,"他喘着粗气,伤口流出的液体泛着石油光泽,"你父亲发现了地球的皮肤病——那些裂谷不是板块运动的产物,是祂翻身时蹭破的痂。"
汞蒸气在黄铜管道中嘶鸣。当投影仪将地质图投在幕布上时,伊莎贝拉好似感觉胃部开始结晶。整个欧亚大陆的裂谷带连结成巨大的掌纹,每条主要断裂带都精确对应着人类古老传说中的地狱入口。
"看这个。"教授转动旋钮,显微镜下的地质样本突然活了过来。沥青状物质中浮现出类人面孔,它们的下颌裂成四瓣,正在无声地尖叫。伊莎贝拉数到第七张脸时,发现它们都有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灰绿色瞳孔。
震动从地底深处传来,一次中型规模地震,标本柜的玻璃相继炸裂,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畸形胎儿标本滚落满地。最年长的那个突然睁开第三只眼,漆黑的瞳仁里映出某种地底生物的迁徙路线。伊莎贝拉终于看清教授后颈的东西——那是半截正在蜕皮的触须,淡紫色的吸盘还在规律收缩。
"祂要醒了。"教授的声音混杂着液体晃动的回响,皮肤下凸起的气泡正在面部游走,"裂谷是呼吸孔,地震是心跳,火山喷发是......"
伊莎贝拉看到剩余的非洲调查画片,层层岩脉间镶嵌着无数青铜棺材,棺盖上用陨铁铸造的锁链正随着某种韵律震颤。最靠近地表的那具棺材裂开缝隙,青灰色的手指关节上生长着发光的地衣。
4月的某个黎明,女仆为伊莎贝拉准备着衣服,她的书桌上摆放了很多返祖与退化的书籍。今天是勘探考察的日子,十二辆蒸汽起重机正在泰晤士河口吊装最后的耐压舱段。伊莎贝拉望着这座钢铁巨兽——代达罗斯号深渊勘探平台,它由三万六千根铆钉拼接而成,整体造型如同刺入大地的机械化圣枪。总工程师威廉姆斯叼着石楠烟斗介绍:"主钻头镶嵌了五十克拉黑钻石,足够击穿上帝的后槽牙。"
当科考队顺着缆绳降入裂谷时,伊莎贝拉发现岩壁上布满螺旋纹路。这些深达三米的纹路沟壑显然不是地质运动形成,更像是巨型钻地虫类留下的觅食痕迹。地质锤敲击处,暗红色液体从裂缝渗出,在试管里凝结成类似血红蛋白的结晶体。
"空气成分异常!"随行的化学家突然高喊。众人看向他手中狂转的陀螺仪式气体分析器,二氧化碳含量正随着深度增加而递减,某种未知的惰性气体却占据了呼吸空间的43%。伊莎贝拉尝试着深吸一口,竟尝到了母亲葬礼上白玫瑰的香气。
在五百米深度平台,领队巴恩斯利启动了蒸汽钻探系统。随着钻头尖啸着撕开岩层,整个勘探平台突然倾斜15度。探照灯扫过的瞬间,所有人目睹了永生难忘的景象:数以千计的玄武岩柱悬浮在半空,如同被凝固的黑色暴雨。这些违反重力的巨石表面布满蜂窝状孔洞,正以人类声带无法发出的频率共鸣。
"快收集悬浮岩样本!"罗德里克教授的眼角开始渗出沥青状物质。奈何重力异常点无法深入,勘探员工们只能采用小型炸弹这样粗暴的方式来获取样本。
第六日清晨,生物学博士赫胥黎在显微镜前发出非人尖叫。伊莎贝拉冲进实验室时,这位达尔文主义者正用手术刀反复刺向自己的左手——那上面覆盖着从岩层提取的荧光苔藓,此刻已与他的皮肤完全融合。
"它们在我的血管里写诗!"赫胥黎撕开衬衫,胸口浮现出由毛细血管构成的楔形文字。当伊莎贝拉试图记录这些图案时,墨水瓶里的液体突然升空,在羊皮纸上自动绘制出三幅解剖图:人类心脏、鱿鱼腮部与蕨类植物的孢子囊以不可能的方式共生。
与此同时,钻探舱传来噩耗!最新钻取的岩芯样本在紫外灯下展现出生物特性:灰白色大理石纹路正以每分钟三厘米的速度转化为横纹肌组织。巴恩斯利试图用液氮冷冻时,整段岩芯突然爆裂,飞溅的碎块在舱壁上生长成跳动的冠状动脉网络。
子夜时分,受伤的伊莎贝拉在耐压舱内发现了更可怕的异变。白天的擦伤处渗出银色黏液,这些物质因重力异常在镜面上自动排列出德雷克公式的变体——本该计算钻探阻力的方程式,此刻正在推导地球的预期寿命,一切都诡异到了极点。
"我们不该继续下潜。"她在勘探日志上写道,却发现昨日记录的文字全部变成了苏美尔咒语。墨迹在纸面游动,最终汇聚成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球图案,瞳孔深处闪烁着大角星的光芒。
当深度计指向七千米时,探照灯光束照亮了深渊侧壁的青铜大门。门扉上的浮雕描绘着长有蹄类下肢的 人类 向地心跪拜,他们献上的祭品是正在分裂增殖的几何体。巴恩斯利用蒸汽动力镐破开门锁的瞬间,所有指南针指针开始逆时针旋转。以为是磁场问题的众人继续前进......
呈现在眼前的城市让测绘员当场精神崩溃。建筑群沿着垂直于地面的轴线向下延伸,尖塔底部燃烧着幽蓝火焰。最年长的那个测绘员突然跪地呕吐,他颤抖着指向那些倒悬的窗户——每个窗框内都漂浮着具水晶棺椁,棺中生物同时具备脊椎动物与头足类特征。这让她想起了非洲裂谷勘探的画片......
伊莎贝拉在这城市中央发现了巨大的机械装置,由齿轮与鲸须状结构组成的计算器仍在运作,显示屏上的玛雅数字显示着某种倒计时。当她触碰控制台时,地面突然变得透明,展现出下方三千公里处搏动的发光胎儿——那东西的脐带似乎连接着地核,每次踢腿都会引发三级地震。
"这不是城市..."罗德里克教授的声音从通讯器传来,他的声带似乎正在与某种甲壳类器官融合,"是孵化器。我们正在穿过地球的输卵管。"
在第九千米的菌毯平台上,勘探队遭遇了生命形式的终极亵渎。淡紫色的巨型蘑菇布满垂直峭壁,每株菌柄上都镶嵌着人类颅骨。当钻探震动传来时,这些真菌同时喷发孢子云,在探照灯光中幻化成维多利亚时代的伦敦街景。
"快戴上呼吸器!"伊莎贝拉的警告被淹没在集体幻觉中。生物学家赫胥黎突然脱掉防护服,痴笑着走进孢子幻象:"海德公园!我看到海德公园的喷泉在倒流!"他的皮肤迅速角质化,在众人注视下变成半透明的虫蛹。
巴恩斯利的情况更为骇人,驾驶的蒸汽机甲突然长出神经突触,他反应迅速及时逃离驾驶区,这时操作杆化作黏滑的触手想要缠住驾驶员。当其他队员切断能源供给时,似乎并不起作用,机甲腹腔裂开布满利齿的吸盘,将整具尸体吞入液压传动系统中,那里或许是孢子生长的地方。
伊莎贝拉在昏迷前看到最后的幻象:十九世纪所有重大发明——从蒸汽机到电报机——都只是地心生物排泄物的结晶化产物。人类引以为傲的文明进程,不过是寄生菌落代谢时产生的微弱闪光。
昏迷三十七小时后,伊莎贝拉在管风琴般的岩壁震颤中苏醒。罗德里克教授出现在她面前,正用沾血的手指在舱壁上书写,那些由质数组成的数学矩阵正渗出淡蓝色的淋巴液。"地心在说话,"他破碎的指甲在金属表面刮擦出火花,"用三进制语言讲述创世前的故事......"
巴恩斯利拿来一个冒死录音成功的唱片,当唱针划过逐渐角质化的唱片时,录制的声波在示波器上绘出胎儿心电图。伊莎贝拉戴上耳机瞬间,全身骨骼开始共振——那不是声音,是直接注入脑干的记忆脉冲:
二百三十万年前,直立人围着地裂起舞。他们用燧石刀割开孕妇肚皮,将胚胎投入深渊。岩壁上至今残留着那些母亲的抓痕,在硫磺蒸汽中显影成宗教壁画。祭司们饮用的圣酒其实是黑色沥青,喉咙被腐蚀出鳃裂的信徒们最先听到地心圣歌。
"关掉!"罗德里克教授撞翻设备,他的下颌骨已退化成节肢动物口器,"你们在唤醒哺乳反射......"话音未落,整个勘探平台被连根拔起。探照灯扫过处,岩层呈现出生物肋排般的结构,随着次声波节奏收缩扩张。
伊莎贝拉在阵阵眩晕中抓住观测窗边缘,深渊底部升起的发光雾霭里,无数半透明的人形正进行着永无止境的坠落。这些幽灵保持着维多利亚时代的装束,胸口裂开的空洞中生长着石英心脏——是历年失踪的地质勘探队员。
仪表盘红光像濒死者的瞳孔般闪烁!伊莎贝拉看着压力计汞柱持续下跌,金属疲劳的呻吟声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罗德里克教授蜷缩在舱角,他的脊椎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生骨刺,白大褂后背隆起成驼峰状。
"地球是活的。"教授突然开口,声音带着甲壳摩擦的沙沙声。他撕开衬衫,露出胸口的鳞状皮肤,下面流动着岩浆般的橙红光芒:"代达罗斯号钻探的不是岩层,是角质层。"
伊莎贝拉将蒸馏水浇在发烫的显微镜载物台上,她想弄明白这一切,最新提取的岩芯切片在400倍镜下显露出真皮组织结构,胶原纤维间游动着淋巴液似的透明生物。当她调整物镜时,那些生物突然排列成父亲疯癫日记里的字句:不要直视哺育者的胎记。
舱外传来液压系统爆裂的巨响。一名勘探员残存的半截躯体被菌丝固定在操作台,他的眼球与压力传感器融合,正用莫尔斯电码发送着圆周率小数点后百万位的数字。伊莎贝拉突然意识到,那些永不重复的数列其实是某种生命体征的波动曲线。
"认知即是污染。"教授用螯肢划开舱壁,黑色粘液喷涌而出。这些物质在金属表面蚀刻出血管网络,将代达罗斯号转化为巨型透析仪。伊莎贝拉摸到自己耳后的鳃裂正在渗出盐晶,这是进化?还是溶解的前兆?
岩层崩裂的轰鸣声中,伊莎贝拉的探照灯扫过深渊侧壁。在钻石钻头留下的人造峡谷里,两只直径超过三百米的琥珀色眼睛突然睁开。虹膜上的六边形晶体阵列折射着地心岩浆的红光,每块棱镜中都囚禁着不同地质时期的灭绝生物。
"不要对视......"罗德里克教授的警告被淹没在集体尖叫中。三名勘探队员当场跪地呕吐,他们的视网膜上烙着倒悬的星云图案。巴恩斯利疯狂抓挠自己的脸,直到露出自然生长的几何纹路——那些纹路与巨眼虹膜的晶体排列完全一致。
《泰晤士报》残片在气旋中飞舞,伊莎贝拉抓住其中一张。1901年4月17日的头版标题扭曲成触手状字母:"南极探险队全员失联,冰层下发现类人生物浮雕"。配图里的冰雕突然转动眼球,报纸边缘渗出黑色粘液。
深渊开始脉动,岩壁上的眼睛缓缓闭合,带起的风压将代达罗斯号推入垂直巷道。巴恩斯利被甩出舱外时,伊莎贝拉清楚看见他的防护服在半空分解,暴露出的躯体已经长出鳞状外骨骼——就像那些冰雕生物的重现。
一周后,无线电广播在通讯器里断断续续:"...皇家海军确认,代达罗斯号勘探队全员遇难...裂谷出现不明气体喷发..." 突然插入的高频噪音中,播音员的声音变成节肢动物甲壳摩擦的咔嗒声:"撒托古亚...祂在深坑中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