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利索亚坐在马车内的座垫上看着窗外,雨水顺着石砌的屋檐流泻而下,在鹅卵石铺就的街道上汇成一条条湍急的小溪。
泥泞的气息与潮湿的青苔味混杂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远处的教堂尖顶在雨幕中若隐若现。
街道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偶尔有几辆马车匆匆驶过,车轮碾过积水时溅起的水花。
缕了下当前的状况,先前从父亲口中说出的皇权派全称是“中央皇权革新派”,贵族派则是“珀坦斯贵族守约派”。
这两个是王庭内当前最大的政治党派,前者是代表人物是伊芙缇娅大公主殿下,后者是皇子卡尔。
据说这两人也在为继承权而互相争斗,不过据明面来看,大公主继承的概率更高。
好像是奥莱克帝王签定的继承人吧,这在历史上也是相当罕见的例子。
那两人有着什么恩怨,特利索亚并不在意。
真正让他头疼的是这两个派别之间的角力——稍有不慎,便可能万劫不复。
皇权派主张强化中央集权,削弱地方贵族权力,推动全面改革;而贵族派则以传统贵族为核心,坚持维护旧有体制与特权。表面上看双方势均力敌,实则贵族派握有真正的权柄——几乎所有的老牌贵族都站在贵族派一边。
公开支持皇权派的大贵族,据他所知,似乎只有布莱克伍德·雷迪尔公爵一位。
这位公爵深受帝王信任,家族世代忠于王室,被誉为"百年忠臣"。
伊芙缇娅大公主自然是深知双方的悬殊差距,些年一直试图争取那些徘徊不定的小贵族。
然而这也导致皇权派内部良莠不齐,反倒在声誉上更输一筹。
真是令人头痛的局面,无论选择哪一边,都像是踏入泥潭。
皇权派虽然符合他的某些计划,但过于激进,总是提出些不切实际的改革方案;贵族派则死气沉沉,若选择这边,日后必定要与一群老奸巨猾的贵族周旋,那样他的发际线恐怕会节节后退。
如今两派矛盾已经发展到令人担忧的地步。若非帝王还在世,恐怕早已刀兵相见。
特利索亚揉了揉太阳穴,决定暂且搁置这些思绪。
坐在他对面的是那名身披板甲的侍卫——卡西乌斯·哈特菲尔德。
哈特菲尔德是他重新赐予的姓氏,至于为何如此,特利索亚自己也说不清楚。
当初兴之所至将这个年轻人带回府中,或许是出于某种难以言明的原因。
尽管只是个毛头小子,但若将他视作一只宠物,倒也有几分趣味。
“喂?”特利索亚微微前倾身体,语气中透着些许不悦,“你真的有必要穿得如此厚实吗?只是去会谈,又不是上战场。”
特利索亚有些无语地看着眼前这个铁罐头。
卡西乌斯挺直脊背,金属之间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这是为了维持主人的威严!”
“……”特利索亚无言以对,这个木头脑袋显然不明白寻常会谈的礼仪。
特利索亚轻抚额头,随后抬眼道:“你这副装束,恐怕会吓跑对方。下次只需穿着平常的装束就好。”
“是,是这样吗?我明白了!”卡西乌斯忽然激动起来,眼中闪烁着某种奇异的光彩。
多么滑稽的存在,明明只比我大几岁,却如此单纯。
想到这里,特利索亚不禁轻笑出声。见主人莫名发笑却不言语,卡西乌斯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挠了挠头盔,低声询问:“呃,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完全没有。请保持下去。”特利索亚嘴角上扬,强忍着不让笑意过于明显。
虽说这人看似愚钝,但剑术天赋确实不凡,倒也不算完全无用。
"啊这,嗯,我明白了。"卡西乌斯回归静默,几秒后又道:"另外,我有一件事想请求主人。"
特利索亚眉毛微挑,流露出几分惊讶——自从收留这个年轻人以来,他鲜少提出任何要求。
“哦?有意思,说来听听。”
“我希望主人能保持刚才那样的笑容。”卡西乌斯的声音从盔甲里传出,带着某种难以捉摸的情感。
“就这样?”特利索亚有些困惑。
“是的。”
“真是个古怪的请求,”特利索亚将头转向窗外,“我会尽量考虑的。”
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当初为何要将他带回来?
这种人他也还是挺讨厌的,看不出到底在想什么。
就在特利索亚思索之际,马车猛然停下,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的声响戛然而止。随后,马夫那略带浓重口音的声音传来:"二位老爷,已经到了。"
"知道了,你先待在原地。"特利索亚应声,随后取过一把精致的黑色油布伞走出马车。卡西乌斯则直接跳下车,全副武装的他根本不在意雨水打湿盔甲。
眼前的是一座底层为厚实的砖石结构,上两层则由橡木横梁与石膏墙面构成的建筑。
这就是芬泰尔黄金商会在曼德斯特的分部,外表朴素得近乎寒酸,与首都那些金碧辉煌的商会总部截然不同。
推开沉重的橡木门,一位穿着灰色亚麻衬衣、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立刻迎上前来,鞠躬致意:"欢迎您大驾光临,尊敬的大人。察尔森先生正在二楼左侧第一间会议室恭候。请允许我为您引路。"
特利索亚微微颔首,同时抬手示意卡西乌斯留在原地。侍者引领他沿着吱呀作响的楼梯向上,整个商会分部内部装饰简朴,墙上挂着几幅褪色的风景画,角落里摆放着几盏已经失去光泽的铜质烛台。
随着脚步踏在老旧木板上发出的嘎吱声,他们来到了会议室门前。侍者恭敬地为他打开门,然后立于门外。
室内灯光昏暗,仅有一盏青铜吊灯在长桌上投下温暖的黄色光晕,映照出坐在桌对面那个身形肥硕的身影。那人身着紫蓝色双排扣外套,金线刺绣的领边与袖口在暗淡光线下依然熠熠生辉——想必这便是察尔森了。
察尔森的圆脸上挂着精心计算过的笑容,肉乎乎的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一枚硕大的祖母绿戒指在他的小指上闪闪发光。他的目光在特利索亚与桌上的文件之间游移,眼神中既有贪婪也有谨慎。
“特利索亚大人,”察尔森用一种刻意显得亲切的嗓音开口,“冒昧问一句,令尊大人近来可好?毕竟,格塔亚利大人一直是我们商会的挚友。”
特利索亚优雅地落座于察尔森对面,他的长发因潮湿而微微凌乱,一缕发丝垂落在额前,为他平添几分俏皮之感。
他将双手交叠放在桌面,指尖轻触桌面的橡木纹理。
“家父一向安好,只是政务缠身,难以抽身参与商会活动,”特利索亚的声音带着一丝甜腻,如同加了太多蜂蜜的茶水,“他特地嘱咐我转达问候,希望能与贵商会继续深化合作关系,共创双赢局面。”
察尔森眉梢微挑,双眼眯起,犹如商人审视货物般打量着特利索亚:“哦?听闻您此次前来,是代表菲戈尔家族全权管理曼德斯特小镇事务?”
“正是,”特利索亚指尖轻敲桌面,“家父认为曼德斯特潜力尚未被充分挖掘。作为代理领主,我希望与商会携手合作,共同推动小镇经济发展。”
察尔森肥厚手指在桌面上画着无形的圆圈:“曼德斯特以织布业闻名,但近年来市场需求疲软。您认为,我们该从何处着手,让这座沉睡的小镇重获生机?”
“织布业固然是镇上支柱,但绝非全部。”特利索亚稍稍前倾身体,声音压低,如同在分享一个秘密,“容我透露一些尚未公开的情报——小镇周边耕地资源丰富,非常适合种植亚麻和棉花;同时,镇内水运条件优越。若商会能在物流与原材料供应上提供支持,或许能将小镇纺织品推向更广阔的市场。”
察尔森点头,面上笑容中夹杂着几分玩味:“听起来颇有见地。不过,据我所知,曼德斯特治安问题一直是个隐患,您打算如何应对?”
特利索亚轻轻拨开额前垂落的发丝:“治安问题确实存在,不过我已着手调整,相信不日便能见效。”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幕上,继续道:“另外,曼德斯特的织布业虽然闻名遐迩,但它的潜力远不止于此。我查阅了大量古籍与地理志,发现小镇周边地理条件颇为特殊——不仅有丰沃的耕地,还可能蕴藏着未经开发的矿脉。”
察尔森耳朵轻轻抖动,他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像是猎犬嗅到了猎物的气息:"矿脉?”
“正是,”特利索亚语气平静,“尤其是铁矿和铜矿,据古籍记载,可能还埋藏有银矿甚至金矿。这些资源若能合理开发,不仅可为小镇带来可观收益,也能为商会提供稳定的原材料来源。”特利索亚停顿片刻,“您说,这样的合作是否值得期待?”
察尔森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线,肥厚的手指在桌面上不安地摩挲着:“听起来诱人异常,但您为何对商会如此坦诚?这不像是一位谨慎的代理领主所为。”
特利索亚笑意不减,慢条斯理地拿起桌上的茶杯,轻轻晃动杯中茶水,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荡漾,散发出微妙的香气:“察尔森先生,我并非对任何商会都如此坦诚,而是希望与贵商会找到一个互利共赢的方案。商会需要资源,我需要商会的支持与贸易网络。这难道不是一个双赢的局面吗?”
察尔森嘴角轻微抽动:“双赢?您似乎对商会运作了如指掌,这令人惊讶。的确,若您所言非虚,商会必当认真考虑。矿脉确实是珍贵资源,尤其是在当下日益紧张的局势。”
特利索亚饮下一口茶水,茶杯在他的指间转动:“若商会愿意投资,我可提供开采权与税收优惠,甚至可协助与当地行会沟通。但是,”他停顿一下,目光直视察尔森,“商会也需付出相应代价。”
察尔森眼中精光大盛,身体不自觉地前倾:“代价?”
“商会需要为矿脉勘探与开采提供资金和技术支持。此外,我希望商会能优先考虑曼德斯特的纺织品,确保小镇经济能与商会贸易网络紧密结合。”特利索亚放下茶杯,瓷器与木桌接触发出轻微的声响。
察尔森陷入沉思,他那双小眼睛在特利索亚与桌上文件之间不断游移。
最终,他缓缓点头:“特利索亚大人,您确实是位聪明的谈判者。不过,我需要时间考虑这个提议。毕竟,这种规模的投资决策非我一人能够做出。”
“理所当然,察尔森先生。若您需要更多信息,随时可派人至曼德斯特寻我。”特利索亚语气中透着从容与自信。
察尔森起身,肥硕的身躯显得有些笨拙,他用一块绣有商会徽记的丝巾擦拭额头渗出的细汗:“大人,我必须回去与商会理事会商讨此事。不过请放心,我可以向您保证,商会对您的提议必定兴趣浓厚。我们会尽快给您答复。”
特利索亚优雅起身,姿态流畅得体:“那就期待您的好消息,察尔森先生。我相信,这将是一次双方都能获益的合作。”
“当然,我也期待能与您这样的智者多多交流。”察尔森伸出手,掌心湿润。
特利索亚没有什么过多的顾虑,直接握住那只肥腻的手。
察尔森握住特利索亚的手时,内心掠过一丝惊讶——这位贵族少爷的手竟如此光滑细腻,几乎不像属于一个男子。察尔森握着这只手,迟迟不愿松开,直到特利索亚轻声提醒才恋恋不舍地放手。
特利索亚转身离去时,察尔森依然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的背影。
等确定特利索亚走远,察尔森才低声喃喃自语:“果然如传言所说,菲戈尔家的怪物…那家伙,内心深处究竟还是否为人?不…也许只是我想太多,世上自有这般天资卓绝的存在吧。”
思绪流转间,察尔森重新落座,拿起那些文件继续审阅,脑海中却不断浮现特利索亚那双如宝石般冰冷而深邃的眼睛。
门外,卡西乌斯依然如雕塑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见特利索亚走出,他的目光立刻追随着主人。
特利索亚发现这位忠诚的护卫竟一步未移,不由得感到几分诧异。
据接待员所说,无论他如何劝说不要在雨中久站,卡西乌斯都如同一株顽固的橡树,纹丝不动。
马夫倒是显得悠闲,靠在马车边啜饮着不知从何处掏出的麦芽酒,面对绵绵细雨毫不在意。
“大人,事情解决了?”卡西乌斯沉稳发问。
“嗯。”
“真是迅速。雨势似乎已经减弱,是时候回府了。”马夫说着,小跑至马车前方。
正当特利索亚准备迈步时,一个身着华贵衣饰的微胖男子从远处匆匆走来。看清来人面容,特利索亚朝卡西乌斯微微颔首:“你与马夫先行返回,我有些事情要处理。”
尽管卡西乌斯面露疑惑,仍恭敬地遵从命令,随马夫一同乘车离去。
特利索亚凝视着远去的马车,轻轻叹息:“接下来是另一场博弈了吗?这世道当真不让人有片刻喘息的机会。”
周围的雨势渐小,天际透出一缕苍白的阳光,投射在特利索亚的银白外套上,使得那精心缝制的家族纹章在雨后的空气中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