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你满意了?”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学生会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但那点刺痛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汐最后那个心碎欲绝的眼神,像滚烫的烙印般灼在我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冰室雪奈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总是如同结冰湖面般的琉璃色眼眸,在逐渐黯淡的夕阳光线下,似乎泛起了一丝极其细微、难以捕捉的涟漪。那涟漪之下,不再是纯粹的冷静或精准的算计,而是某种更深沉、更复杂难明的东西,像是厚重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暗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她缓缓地从会长椅上站起身,动作依旧保持着固有的优雅,却似乎比平时慢了几分。她没有走向我,而是转过身,面向那扇巨大的、映照着昏黄暮色天空的窗户,留给我一个修长而孤寂的背影。
“满意?”她轻声重复着这个词,声音几乎融入了窗外渐起的暮色,带着一种空茫而疏离的回响,“如果看到眼前这幅景象,就能让我感到满意的话……事情反而会简单得多。”
我愣住了,彻底愣住了。预想中,她可能会继续用那种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语调条分缕析地反驳,或者干脆以沉默和高傲来无视我的质问。但这近乎呢喃的低语,这透着莫名倦意与一丝……虚无感的背影,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打乱了我所有准备好的愤怒与控诉。
“你……”我喉咙发干,原本在胸腔里汹涌澎湃的怒火,像是被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戳破,瞬间泄掉了大半,只剩下满腔的混乱、不解,以及一种无处着力的空虚,“你到底想怎么样,冰室学姐?把我和汐……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她沉默了片刻,窗玻璃上模糊地映出她没什么表情的侧脸轮廓,线条优美却冰冷。
“雨宫同学……”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平稳依旧,却像是在陈述一个经过观察确认的事实,“她对你而言,非常重要。”
这不是一个疑问句,而是一个冷静的、近乎笃定的肯定句。
“当然!”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未消的余怒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维护,“她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朋友……”雪奈轻轻咀嚼着这个词,语调平坦,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却又如同包含了千言万语,“是吗。”
她缓缓转过身,重新面对我。浓重的暮色在她身后沉淀,让她整个人仿佛快要融入了昏暗的背景之中,唯有那双眼睛,在渐暗的光线下依旧清晰而明亮,带着一种能够穿透表象、直抵人心的冷静力量。
“那么,我无法理解。”她的目光直视着我,不容闪躲,“既然她对你如此重要,而根据我的观察,她也显然同样……甚至可能更加地在乎你。为什么,你们没有在一起呢?”
她的话语微微一顿,似乎在给我消化的时间,又像是在强调接下来的疑问。
“更重要的是,为什么你会答应那个打赌,来向我这样一个‘陌生人’告白?这个行为本身,难道不恰恰说明了,她在你心中的份量,或许并没有你声称的那么‘重要’,以至于你可以如此轻易地,将关乎情感的宣言,当作一场儿戏的赌注吗?”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但每一个字都像精准的手术刀,剖开我一直以来回避思考的问题核心。
冰室雪奈的问题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不是激起愤怒的浪花,而是荡开了一圈圈苦涩而无奈的涟漪。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从她身上褪去后,留下的空间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沉重的疲惫感占据,也勾起了我心底最深处的困惑。
是啊,为什么? 为什么我和汐……没有在一起?
这个问题的答案,连我自己都曾在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
我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飘向了那些被阳光晒得温暖的、有她在身边的旧时光。
我和雨宫汐,是从光着屁股就在一起玩的交情。一起在社区的沙坑里堆过堡垒,一起因为踩坏了邻居爷爷的菜圃而被拎着耳朵道歉,一起分享同一根棒冰,甜腻的汁水顺着嘴角流下,然后在夏日的蝉鸣里哈哈大笑。
按理说,就像大多数青梅竹马的故事一样,到了国中,男女有别的意识开始清晰,总会不可避免地渐行渐远。男生开始扎堆讨论游戏和运动,女生则有她们悄悄分享的秘密和心事。
但汐没有。
她就像完全没接收到那条“应该保持距离”的社会规则,依旧雷打不动地每天早晨在我家楼下,用她特有的、带着点不耐烦的清脆嗓音喊:“悠——!快点啦!要迟到了!” 放学后,也总是自然而然地等着我,一起走过那条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的樱花道。
她会毫不客气地抢走我便当里她最喜欢的玉子烧,会在我打球时抱着我的外套和水瓶在场边大声加油(虽然更多时候是在吐槽我笨拙的动作),也会在我因为考试失利而沮丧时,一边用力拍着我的背说“下次努力就好啦!”,一边偷偷把她的笔记塞进我的书包。
她的存在,像阳光、像空气,理所当然地渗透了我生活的每一个缝隙。那种超越友情的亲近和依赖,在年复一年的相伴中,早已如同呼吸般自然。
我自然而然地,也会生出那种想法——她是不是,喜欢我?
这种感觉并非空穴来风。是她在看到有女生给我递情书时,会一整天都气鼓鼓地不跟我说话;是她在文化祭的试胆大会上,明明自己也怕得要死,却还是紧紧抓着我的手臂参加,小声说“你可不准丢下我先跑”,可爱得让人心动;在我生病请假时,会一天发十几条信息,内容从“死了没”到“记得吃药”再到“今天的课堂笔记我帮你记了,快感谢我!”。
这些点点滴滴,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让我几乎确信,她对我的感情,和我对她悄然滋生的、超越友谊的情感是同步的。
于是,在某个夕阳特别温柔的放学后,我们并肩走在河堤上,影子被拉得很长。鼓足了勇气,带着点试探,也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期待,我轻声问她: “汐,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问出这句话时,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在发烫,心跳快得像要挣脱胸腔。
她的眼神虽然有那么一瞬间的慌乱,但下一秒,她就用力地、几乎是恶狠狠地推了我一把,声音拔高,带着嫌弃的说道:
“哈?!喜欢你?!笨蛋悠你在做什么白日梦呢!我、我只是看你可怜!从小就笨手笨脚的,要是没我在旁边看着,你肯定早就把自己搞丢在哪个角落了!我才没有喜欢你呢!少自作多情了!”
她语速飞快地否认着,她那坚决的否认,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我刚刚鼓起的、微弱的勇气火焰。自尊心像被细小的针扎了一下,丝丝缕缕地疼。
“哦……这样啊。”我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把那份刚刚探出头的情感,慌乱地、狼狈地重新按回了心底最深处的角落,并告诉自己:看吧,果然是你想多了。她只是习惯了照顾你,像照顾一个麻烦的弟弟。
我终究是不敢确信。
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不曾提起。当然我们依旧形影不离,只是那条名为“友情”的界线,被我小心翼翼地重新加固,再不敢轻易逾越半步。我将这份未能说出口也无处安放的情感,归结于自己的“自作多情”。而汐,也依旧用她那套“看你可怜才陪着你”的歪理,继续理所当然地占据着我身边最重要的位置。
我知道她可能是在意我的,但她对我的喜欢,真的达到了想要成为恋人的程度吗?那份在意,会不会仅仅只是长久陪伴所衍生的习惯与占有欲?我害怕一旦再次越界,得到的会是更彻底的拒绝,届时,连这弥足珍贵的日常都会支离破碎。正是因为太过珍视,所以才变得如此怯懦,不敢冒险。
然后,她向我提出了那个打赌……
“所以,”我抬起头,看向冰室雪奈,声音里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无力的迷茫,“你明白了吗?不是她不够重要,恰恰是因为她太重要了……重要到我不敢再去冒险,害怕万一连‘朋友’都做不成。那个打赌……或许,也是我潜意识里一种愚蠢的试探,或者……是一种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想要引起她注意、甚至想借此确认些什么的笨拙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