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轻轻带上,发出细微的咔嗒声。
房间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方才的喧嚣与激烈的情绪,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了一片更为深邃的寂静。夕阳已彻底沉入地平线,最后一丝暖光也从窗边抽离,房间陷入昏暗,只有桌角那盏复古台灯,在我手边投下一圈孤寂的光晕。
我缓缓坐回那张他刚才坐过的椅,皮革表面还残留着身体的余温,以及一丝……属于他的,带着点清爽皂角气息,又混合了少年人特有的、略显焦躁的味道。这气息,陌生又熟悉,隐隐勾起了某些被时光尘封的、褪色的画面。
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光滑的桌面,那里似乎还回荡着雨宫汐带着哭腔的质问,和胧月悠那挣扎又坚定的声音。
「我不会用和汐的友情,去交换任何东西。」
他说这话时的眼神,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没有犹豫,没有算计,只有一种近乎笨拙的、却因此显得格外真实的纯粹。和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影子,依稀重叠。
这种纯粹,刺眼得很。
也……令人怀念。
我缓缓向后靠去,闭上眼,将自己沉入柔软的椅背阴影之中。疲惫感,如同细微的尘埃,悄无声息地落满全身,但比疲惫更清晰的,是心底那片被搅动的、沉寂多年的湖。
他彻底忘记了那个夏天,那个对于他而言或许微不足道的午后。
我的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
他比档案中记录的,比我所观察到的,更在意那个青梅竹马。那份羁绊的坚韧程度,超出了初步评估。这很好,这证明他的本质未曾改变,还是那个会为了他人伸出援手的人。一个能如此珍视身边情谊的人,内心至少是温热的。
但,这也让事情变得复杂了许多。我原本以为,这只是一场简单的、各取所需的交易。我给他他需要的资源和前景,他给我一段时间的“清净”和“名义”,用以阻挡那些源源不断的、令人厌烦的示好与家族暗示,也为了应对父亲那边日益紧迫的“安排”。一个因打赌而起的告白,一个心血来潮的应允,听起来足够荒唐,也因此显得“真实”,便于掌控,也便于……日后脱身。
选择他,是因为他足够“普通”,背景简单,与我现在身处的世界毫无交集。更是因为,我知道他是谁。或者说,他曾经是谁。
那个夏天,蝉鸣聒噪,阳光毒辣。在母亲又一次歇斯底里、将花瓶砸碎在我脚边之后,我逃到了那个几乎被遗忘的、临近外婆老家的偏僻公园。河水浑浊,泛着绿藻。我看着河面,心想,如果就这样下去,是不是就能彻底安静了。
然后,一个脏兮兮的、抱着半颗西瓜的小男孩出现了。他看着我站在水边,愣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地把西瓜塞给我,用沾着西瓜汁的黏糊糊的手,笨拙地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拉离了岸边。
“给你吃!很甜的!”他咧着嘴笑,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眼睛亮得像夏夜的星星,“不开心的时候,吃甜的东西就会好了!我妈妈说的!”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些毫无逻辑的安慰话,陪我在河堤上坐了很久,直到我把那半颗冰凉的西瓜吃完。他没有问我是谁,没有问我为什么在那里,只是在我离开时,用力挥着手说:“明天我还来这里!你要是还想吃西瓜,我还给你带!”
那是胧月悠。一个我甚至不知道名字的,短暂的,却像穿过层层阴霾、偶然照进我灰暗童年的一缕微光。后来,母亲匆匆带我离开,我再也没回去过。那缕微光,也渐渐沉入了记忆底层。
直到我在新生名册上看到他的照片和名字,直到我在天台,听到他用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结结巴巴地告白。
「我等你这句话……已经等了很久了。」
当时在天台上,那句话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是戏谑,是试探,或许……也夹杂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期待?期待他能记起什么?期待那缕微光,并非完全湮灭?
但他没有。他只有全然的震惊和茫然。
于是,交易。我向他提出了交易。用最理性的外衣,包裹住这荒唐重逢下,我那连自己都尚未厘清的、复杂难言的心绪。是报复他的遗忘?是试图抓住那缕曾经的光?还是仅仅想将他拉近一些,看看那温暖的本质是否依旧?
而他的拒绝,如此干脆,为了另一个女孩。
「事情不会就此结束。」
我对他说了那样的话。是警告,是陈述事实,或许……也是一份不甘心的宣告。流言已经发酵,关注已经聚焦。此刻若他单方面否认,局面会变得更糟。我需要这个“身份”带来的便利,至少在一段时间内。
但,我真的仅仅是因为“需要”吗?
雨宫汐……是个麻烦。一个情绪化、不可控的变量。她的存在,会极大地影响胧月悠。但,她的反应,也恰恰印证了那份羁绊的深度。击溃她,或者绕过她?
指尖停顿下来。
不,或许不需要那么极端。强烈的外部压力,有时反而会促使某些模糊的情感加速催化。无论是彻底破碎,还是凝聚成更坚固的形态,都能让我更清晰地看清一些东西。
比如,胧月悠的底线和那颗心的真正归属。 比如,那缕夏日的微光,是否真的早已彻底熄灭。 比如……我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执意要将他绑在身边的冲动,究竟所谓何来。
我会继续我的方式。保持距离,维持表象,必要时施加适当的压力。就像下棋,既然已经落子,便没有中途悔棋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