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堂里嗡嗡的议论声像逐渐沸腾的水,而我就是被扔进锅里的那只青蛙。
冰室雪奈的身影刚从后台消失,人群的注意力便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瞬间聚焦到我身上。
第一个过来的是同班的佐藤,他用力拍着我的后背,力道大得让我踉跄了一下,脸上是夸张的、挤眉弄眼的笑容:“行啊你小子!胧月!不声不响干大事啊!‘以结婚为前提’!那可是冰室雪奈!你拯救过银河系吗?”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不是……那是她……”
“哎呀,害羞什么!”另一个不认识的别班男生也凑过来,眼里满是羡慕,“录音我们都听到了!告白是真的,学姐也承认了!还是当着全校的面!你这家伙,真是人生赢家啊!以后可要请客!”
“赢家?”我想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却发现脸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你们难道没看出来吗?她是在……”
“是在宣示主权嘛!懂!都懂!”佐藤一副“我是过来人”的样子,打断我,挤挤眼睛,“冰室学姐那种级别的人物,做事当然与众不同!兄弟,佩服!以后在学生会可要多多关照啊!”
“我不是……我没有……”我的辩解如同落入沸水的雪花,瞬间消融在周围一片嘈杂的“恭喜”、“厉害啊”、“真羡慕”的声音里。
更多的人围了过来,男生们大多带着混杂着嫉妒和起哄的表情,女生们则多是好奇和些许的同情(或许是同情雨宫汐?)。他们七嘴八舌,仿佛我刚刚不是经历了一场公开的、强制性的社会性死亡,而是中了什么天大的头彩。
“胧月同学,恭喜!”
“没想到你们是认真的……”
“冰室学姐居然会……真是太意外了!”
“以后就是‘会长大人’的男朋友了,压力大不大啊?”
“什么时候请我们吃糖?”
每一句“恭喜”都像一根针,扎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每一次试图的解释,都被更热情、更“懂你”的调侃堵了回来。
“真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在喧闹中显得微弱而徒劳,“那是她单方面的!那是……那是个阴谋!”
“哈哈哈,还阴谋论上了!”一个高年级的学长大笑着,又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学弟,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啦!冰室学姐能看上你,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好好珍惜吧!”
福气?
珍惜?
我看着周围一张张写满了“羡慕嫉妒恨”和“别装了”的脸,一股巨大的、荒谬的无力感如同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我所有的挣扎。
他们听不见。
他们选择性失明,失聪。
他们只愿意相信他们想相信的——一个普通男生被女神垂青的、如同童话(或者说,噩梦)般的故事。至于这个故事里的强迫、操控和绝望,他们不在乎,或者根本拒绝去理解。
我的反驳,我的愤怒,我的痛苦,在他们看来,都成了“害羞”、“谦虚”、甚至是“幸福的烦恼”。
我像是一个被困在透明玻璃箱里的人,能看到外面的一切,能声嘶力竭地呼喊,但外面的人只看到我滑稽的动作,听到模糊的声音,然后笑着指指点点,以为我在表演什么有趣的剧目。
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恶心感直冲喉咙。
我猛地推开还在喋喋不休“传授经验”的佐藤,踉跄着,几乎是跌撞地冲出了包围圈。身后还传来善意的哄笑和“看,他不好意思了!”的调侃。
走廊里依旧有不少人,目光追随着我,指指点点。
我低着头,用手臂挡住脸,像一只过街老鼠,只想尽快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逃到哪里去?
哪里才是安全的?
我不知道。
冰室雪奈不仅用一场全校集会、一段录音、一个荒谬的“结婚前提”锁死了我所有的退路,她还巧妙地利用了人们的惯性思维和看客心理,在我周围筑起了一座无形的、用“恭喜”和“羡慕”砌成的围墙。
我困在其中,动弹不得。
无论我怎么嘶吼,怎么挣扎,在别人眼里,都只是“甜蜜的负担”。
这才是最彻底的绝望。
连愤怒和辩解,都成了别人眼中的“秀恩爱”。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在地,将脸深深埋入膝盖。
世界很吵,恭喜声不绝于耳。
世界也很静,静得只剩下我一个人,在无声地崩溃。
我几乎是拖着躯壳回到家的。
玄关的灯光温暖,妈妈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带着熟悉的烟火气,关切地问了一句“回来啦?今天怎么这么晚?”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嘶哑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逃也似的钻进了自己的房间。
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也仿佛将最后一丝力气抽离。书包从肩头滑落,“咚”地一声砸在地板上,我却没有弯腰去捡的意愿。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缓缓滑落,最终瘫坐在地。房间里没有开灯,暮色透过窗帘缝隙,在书桌和地板上投下斑驳而黯淡的光影,如同我此刻的心情。
寂静中,只有自己粗重而紊乱的呼吸声。
过了不知多久,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使,我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屏幕亮起,冰冷的光刺得眼睛生疼。
指尖不受控制地,点开了那个熟悉的、带着兔子头像的聊天界面。
「汐」
屏幕上方的名字,像一根针,轻轻扎在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聊天记录停留在……前天?不,感觉已经像过去了一个世纪。
最后几条信息,还带着往日里轻松、甚至有些吵闹的痕迹。
【17:23】
汐:笨蛋悠!数学作业借我参考一下!第三题完全看不懂!(`へ´*)
我:……你又没听讲?
【图片】
汐:嘿嘿,就知道小悠最好啦!(๑•̀ㅂ•́)و✧
汐:对了对了,明天早上我想吃车站前那家包子铺的肉包!你帮我带!
我:……我是你的跑腿吗?
汐:是青梅竹马!【理直气壮.jpg】顺便给你自己也带一个啦!不许偷吃我的豆沙馅!
再往上翻,是更早的对话。
汐:「小悠小悠!放学去游戏厅吗?新出了太鼓达人!」
我:「不去,要值日。」
汐:「那我等你!帮你一起扫!扫完就去!」
汐:「【猫咪蹭蹭.gif】」
汐:「【分享链接:超好笑!你能坚持到第几秒不笑?】」
汐:「哈哈哈哈我笑到隔壁邻居来敲门!」
我:「……你笑点真低。」
汐:「是你太面瘫了好吗!面瘫悠!」
一条条,一句句。
那些曾经觉得稀疏平常、甚至偶尔会觉得她有点吵闹的对话,此刻像一部无声的老电影,在眼前缓缓放映。每一个表情包,每一个感叹号,都带着她鲜活的气息,仿佛她下一秒就会发来新的消息,用那种元气十足的声音喊我“笨蛋悠”。
指尖机械地向上滑动,看着日期从昨天变成前天,变成上周,变成上个月……记录像是一条蜿蜒流淌的河,承载着太多太多的“一起”。
一起抱怨作业太多,一起分享好笑的事情,一起商量周末去哪里,一起为了一点小事斗嘴,然后又莫名其妙地和好……
「小悠,再不走要迟到啦!」
「喂,这道题不是这么解的啦,笨!」
「今天阿姨又做了好吃的?分我一点!」
「不许看那个女生!她没我可爱!」
她的声音,她的笑容,她生气时鼓起的腮帮子,她得意时翘起的小尾巴……无数个片段在脑海中翻涌、碰撞,最终汇聚成胸口一阵阵尖锐的酸涩和闷痛。
我为什么会觉得她吵闹呢?
我为什么会把她的依赖当作理所当然呢?
我为什么……没有在那天,立刻、坚决地反驳冰室雪奈呢?
如果……如果当时我做到了,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是不是此刻,我还能收到她催我带包子的信息?是不是明天早上,还能在门口看到她等我的身影?
可是,没有如果。
冰室雪奈用最残酷的方式,在我和汐之间,划下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那道鸿沟里,填满了我的犹豫、她的录音、全校师生的“恭喜”,还有……汐绝望的眼泪。
“任何试图干扰、或者否定这一事实的行为……都是在与我为敌。”
冰室雪奈冰冷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而我那苍白的、无力的反驳,淹没在所有人的“羡慕”里,显得如此可笑。
汐……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知道那个“结婚前提”了吗?她是不是……再也不想看到我了?
指尖停留在对话框的输入栏上,犹豫着,颤抖着。
我想问她「在吗?」。
我想说「对不起」。
我想解释「不是那样的」。
可是,打了又删,删了又打。
最后,只剩下空白的输入框,和我满心的仓皇与无措。
说什么都显得苍白。
道歉无法弥补伤害。
解释听起来像是借口。
而且……我还有什么立场去打扰她呢?
在冰室雪奈宣告全世界我是她“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对象之后?在汐因为我而承受了那么多异样眼光和痛苦之后?
我配吗?
手机屏幕的光,因为长时间无操作,渐渐暗了下去,最终归于一片漆黑。
就像我和汐之间,那些曾经鲜活的、温暖的日常,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了光源,只剩下一片冰冷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我维持着瘫坐的姿势,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一动不动。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
只有眼角,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原来,真正的绝望,不是声嘶力竭的争吵,不是愤怒的控诉。
而是像现在这样。
明明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连一个发送的勇气都没有。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份最重要的联系,在沉默中,一寸一寸地,彻底断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