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站在那扇熟悉的、厚重的学生会室门前。这一次,心境与之前任何一次都截然不同。
不再是愤怒的冲击,不再是茫然的质问,也不再是探究的执拗,而是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完全厘清的沉重与决心。
汐的理解和支持给了我力量,却也让我更加无法对冰室雪奈身上那显而易见的异常视而不见。
我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夕阳的余晖透过巨大的窗户,将房间切割成明暗两半。冰室雪奈没有坐在办公桌后,而是站在窗边,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被染成金红色的校园。她的身影在逆光中显得有些单薄,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脊背,此刻看来,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寂。
听到开门声,她并没有立刻回头。
宫崎书记和几名干事不在,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遥远的喧闹声。
“你还来做什么?”她的声音率先响起,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以往的绝对平静,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打扰后的疲惫,甚至……一丝淡淡的嘲弄。“我以为,我们已经无话可说了。”
我关上门,走到房间中央,与她隔着一段距离。“我只是想弄清楚一件事。”
她缓缓转过身。夕阳的光线勾勒出她完美的侧脸轮廓,却照不进那双琉璃色的眼眸深处。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张精致却空洞的面具。
“弄清楚什么?”她淡淡地问,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纠缠不休的、令人厌烦的存在。“弄清楚我为什么是这样一个‘冷血的怪物’?还是弄清楚我为什么偏偏要‘缠着’你不放?”
她的自嘲尖锐而冰冷。
“是因为那句话,对吗?”我迎上她的目光,不闪不避,“‘我等你这句话,已经等了很久了。’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以前……认识吗?”
当“认识吗”这三个字问出口时,我清楚地看到,她眼底那冰封的湖面,骤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慌乱、难以置信,甚至还有一丝……被猝不及防揭穿秘密的狼狈与痛苦——如同水下暗涌,瞬间冲破了那层冰冷的伪装,让她完美的面具出现了清晰的动摇!
她的呼吸几不可查地急促了一瞬,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她猛地转回头,重新面向窗户,只留给我一个僵硬而抗拒的背影。
“不记得了吗……”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苦涩和……委屈?“也是……你怎么会记得……对你来说,那或许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不再是之前那种压抑愤怒的战栗,而是一种仿佛承载了太多沉重之物、终于不堪重负的脆弱抖动。
“既然你选择了她……”她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虽然极力控制,但那破碎的音节依旧清晰地传入我耳中,“既然你已经拥有了你的阳光和温暖……又何必……何必再来我这里……追问这些早已被遗忘的、毫无意义的过去?”
她猛地转过身,脸上不再是冰冷的面具,也不再是强势的掌控,而是布满了清晰的痛苦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挣扎。泪水在她眼眶中积聚,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只是将那双琉璃色的眼眸洗刷得更加剔透,也更加破碎。
“就让我这样……一个人待着……不就好了吗?”她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艰难地挤出来,“让我维持着这副你讨厌的、冰冷的模样……不就好了吗?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来……一定要让我想起来……我也曾经……曾经……”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只是用那种混合着巨大委屈、深切痛苦和一丝微弱希冀的眼神,死死地看着我。
“我也希望有人能帮我……可是我不希望那个人是你!我都已经……快要强迫自己忘记了……为什么你还要来提醒我……提醒我那些根本不可能属于我的东西……”
我的心被她这番话和这副从未想象过的脆弱模样,狠狠击中!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模糊而久远的画面,如同沉船般,挣扎着从记忆的深海底部缓缓浮起——
炎热的夏日午后……波光粼粼的小河边……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独自站在河边、身影孤单得与周围嬉闹的孩童格格不入的小女孩……她看着河水,眼神空洞,仿佛与世界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
然后……一个抱着半块红瓤西瓜、满头大汗的小男孩跑了过去……他把西瓜递到小女孩面前,咧开嘴,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笑容,说着什么……
‘给你吃!很甜的!’
‘别一个人站在这里啦,和我们一起玩吧!’
……
那个小女孩……茫然地抬起头,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带着汗水和西瓜清甜气息的“不速之客”……她犹豫着,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块西瓜……
阳光……河水……西瓜的甜香……还有那个小女孩……第一次,小心翼翼咬下西瓜时,嘴角沾上红色汁水,眼里闪过的一丝……微弱的光亮……
那个小男孩……是我……
那个站在河边、如同被遗弃人偶般的小女孩……是……冰室雪奈?!
我如遭雷击,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原来……那句“等了很久”……是真的!
她等的,不是那句荒唐的告白!
她等的……是那个在孤独河边,曾短暂地、毫无缘由地给予过她一丝微不足道温暖的……那个小男孩!是那份她可能从未再感受过的、纯粹的善意!
所以……她才会在我告白时,露出那种计划通的、仿佛终于等到什么的微笑?
所以……她才会用那种偏执到近乎扭曲的方式,想要将我绑在身边?因为她潜意识里,将那份童年的微弱温暖,当成了某种……救赎的象征?而当这份“象征”试图逃离,甚至选择了别人时,她便无法接受,进而采取了极端的手段?
巨大的震惊和如同潮水般涌来的复杂情绪,让我一时之间失去了所有语言。我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卸下了所有冰冷伪装、只剩下赤裸裸的痛苦和委屈的冰室雪奈,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地疼痛。
恨意?似乎变得模糊而遥远。
同情?又显得如此苍白和无力。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冰室雪奈看着我脸上的震惊和恍然,她似乎明白,我想起来了。
她脸上的痛苦神色更加浓重,泪水终于决堤,无声地滑落。她用力擦掉眼泪,试图重新戴上那副冰冷的面具,但颤抖的嘴唇和通红的眼眶,却暴露了她此刻的崩溃。
“想起来了……是吗?”她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泣更让人难受,“是不是……觉得很可笑?很……可怜?”
她向后退了一步,靠在冰冷的窗框上,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现在……你知道了。”她闭上眼睛,声音轻得像羽毛,带着无尽的疲惫和认命,“可以……离开了吗?”
“就让我……继续做那个你讨厌的,‘冷血的怪物’吧。”
“这样……对我们……都比较好。”
夕阳彻底沉入了地平线,房间内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了,陷入一片昏暗的朦胧。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蜷缩在窗边的、被阴影笼罩的孤单身影,听着她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心中那片原本清晰的敌我界限,彻底崩塌,化为一片混乱而沉重的废墟。
原来,一切的偏执与疯狂,都始于那个夏日河边,一块微不足道的西瓜。
而我,直到此刻,才真正窥见了,这座冰山之下,那深不见底的、名为“孤独”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