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保持安静。”教授像一位走街串巷的杂耍艺人一样,摆出一副煞有其是的样子。他骨节分明的手搭在柜子门把手上。
“接下来,我将带你进入常人无法企及的场所,人世间绝无仅有的秘境,嗯,呃,来搭把手。”他像一个关节生锈的人偶,以一个滑稽的姿势用力去把檀木书柜扒开,从那微小的缝隙中传来不同寻常的风声。
Y盯着教授的脸,放下试图让它在脑海里变得好看一些的念头,上前从另一边推着柜子。
黄铜的柜脚在地板上的划痕里又刮去一层新的木屑,发出沉闷而让人心里发毛的声音,在空而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冲击着Y的鼓膜,而后一切沉寂下来。在这柜子之后,有一扇没有锁孔,只有把手的门。它虚掩着。
“进去吧。”教授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先走,而她半信半疑地将手放到冰冷潮湿的把手上,推开了门。
她的双脚踏在柔软的草地上,露水浸湿了她的袜子,拂过脸颊的是混合着花粉,孢子,水汽的清风,闻起来有种让人上瘾的味道。
她的身后是幽深的密林,面前是潺潺的溪流。她可以笃定,这里绝不可能是那栋老旧办公楼,甚至是其周围方圆三千米以内的任何一处地方。她连她是否还在这座城市里都不确定,因为她从未见过如此迷幻诡谲的天空:
那是一整块布满闪烁光点的,为散发着白色光辉的地平线所承载着的巨大幕布,期间悬浮着各色的絮状物体,它们不断变化着外形。她能看到彗星拖曳着不断消逝的长尾,毫不留情地冲出水天相接之处;
激光歇斯底里地跳动,又被跨越时间和空间而来的电子流击溃。教授佝偻着背,散步似的,已经走到几十米外了。她慌张地回头看一眼来时的路,那扇木门还好端端地立在林地中央。
“我们在哪儿?”她跟了上去。“都告诉你了,‘人世间绝无仅有的秘境’。”教授滑稽地吐了吐舌头,神经质地大笑,几十分钟之前,这笑声曾被楼下传来的狗吠打断,而现在,它们自由地撒向天空,乘风奔向远方,化为那漫天星芒的一部分。
他们似乎是走到了一处山崖之上,那里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一般放着一架趴着藤蔓的望远镜,年代似乎比Y出生的时间还要长。“尽管用它。”教授随意地一摊手,“从今天开始,这片天地将毫无保留地对你开放。“
于是Y握住望远镜的镜筒,金属表面的冰凉和粗糙感让她一哆嗦,她凑上前,透过那未蒙温蠖的镜片,看向飘渺的深空之中。
——
按照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标准,Y同教授都可一杯划分到“百年一遇之怪胎”的行列,随之而来的是数不清的议论,流言,以及外号,至于产生的原因Y不得而知。
她也懒得去追根求底,况且那些流言蜚语为她创造出了一片完美的,不可撼动的幻想,她可以安逸地藏身其中,保守着自己的那一份秘密。
由于人本身就会对那些未知之物产生恐惧的情感,她的世界因此几乎无人打扰,晚上假借着找教授的名义溜出教室看星星对她而言已是常态。至于她未来会有什么规划的话,她想,那就是没有规划,她希望自己的人生可以在一处永远极夜的,可以一览银河的地方结束。至于这中间会经历一些什么,她想,随便它。
于是在开学典礼的那天,当台上的人喋喋不休的话语通过扩音音响回荡在礼堂里时,从胸口涌出的疲倦和厌烦驱动着她站起身,像是幽灵一样从上千号人面前悄然走过——没有一个人看见她的起身,没有一个人听见她的脚步。
她从一名正在打瞌睡的学生面前走过,及腰长发扫过了对方的鼻尖,二对方像是木头做的一样毫无反应;她从另一位正在玩手机的老师面前经过,她看到了一则讯息:流星雨,以及,一颗超新星即将爆发。
参宿四。她想。那么一定是要去看一看的。然而那个老师的手指一动不动,不再向下去划动。
似乎从某个时刻开始,一切杂音都停止了,所有人像是雕塑一样被定格在了一瞬,只有她还迈着轻快的步子,鞋跟与木地板的敲击声在恍若无人的礼堂中回荡。当她推开门,置身于初秋清冷的夜风之中时,身后的一切重新开始流动。嘈杂,枯燥。万幸的是她已经逃离。
然后她在操场上看见一团东西,在黑暗之中佝偻着背部,像是人影。Y同样站在浓稠的夜色当中,一双隐藏在额前发丝下的眼睛,猫一样地盯着他们。她以为自己轻手轻脚,绝无被察觉的可能,但对方咳嗽了一下,不满地朝着她的方向说道:
“没看见我这卡着了?还不过来帮忙?”
惊讶之中Y走上前,这时她才看清楚,那是一个老人,穿着一件厚大衣,如同一只秃鹫,他正在摆弄一架天文望远镜。
“抱歉,老先生,请问怎么称呼?”她问道,摸索着望远镜筒上的卡槽,帮助对方把支架卡好。
“我?随便你,不过,你也可以称呼我为‘教授’,他们一个二个都这么喊,搞得我连原来的名字都不用了。”
惶恐不安之中,她借着教授的那架股东望远镜,看到了划过漫天的流星雨,那些辉煌一时的裂片在引力的作用下突入大气层,摩擦放出的璀璨光芒被她尽收眼底。
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当她回忆起这次经历时,仍会惊讶她和教授居然在风中站了那么久,而且几乎没说几句话。
也许是偶然,也许是注定,她感觉这个看着行将就木的老头也许还藏着数不清的秘密,随便拿出来一个都足以和她的秘密相比。他们于是在这里看了很久,直到代表午夜降临的钟声送走最后一颗流星。
——
“说老实话,我想死了之后埋在这里。”Y把目光从一个双星系统上移开,它们两个正飞速绕转,马上就要相碰。在它们聚成一体的瞬间放出代表湮灭的光芒。
“不错的想法,”教授说,同时吸溜了一下鼻涕,“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死去的只是肉体,灵魂永远活下来;肉体就像是一件衣服,穿脏了,或者穿旧了穿破了就把它弃于一旁。’你懂它的意思吗?”
“意思是说,您现在要等我死了,然后就好如同换衣服一样换个肉体继续活?”Y顺着黄道线搜索那些奇迹般同时出现的星宿,“那您有些亏了,我这小姑娘的身板是从男人变过来的。再说,二手的您用着不膈应?”
教授被她这超出常人的思维方式堵住了话头,只好沉默地看着她不停扭着调焦的旋钮。
这就是他们之间一贯的交流方式,随心所欲,想到什么说什么,不怎么考虑逻辑,话题可以在任何时候开始,结束,或者改变,只是因为“失去兴致”。这是他们一致想要的状态。而且,不用真名而用外号来作为对彼此的称谓,本就足够奇怪,倒也符合旁人对他们的认知。
“看够了没?看够了让给我。”教授毫不客气地挤开Y,重新调节望远镜的焦距。Y干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这一切几乎和那个有流星雨的晚上一模一样,她的心情不安而又兴奋,随着钟声响起,一切情绪在这一刻到达了顶峰。
她左右张望着。的确是钟声,哐当哐当地横行在旷野之上。她再次四处张望。那声音仿佛是来自于天际,又像是在她的脑子里。
“没什么好奇怪的。”教授直起身子,将望远镜松开,“这里到底还是被容纳在学校的空间里面,以后让你惊讶的事情还多着呢。”
他咳嗽了两下。“走,回去吧。”
他似乎受了凉了。
——
来时的路依然如旧,他们再次回到那间散发着木料与咖啡味道的办公室,身上的露水气息迅速消散。
吃力地挪回书架后,Y再一次感受到了如同在礼堂时的厌烦和疲倦,它们密不透风地将她裹挟住,仿佛先前穿过门户的人是另一个她一样,两者的感受并不相通。
教授塞给她一个纸杯,她于是轻车熟路地在保温瓶里给自己斟上半杯咖啡,坐在沙发的角落里品咂。
“保温瓶里不泡枸杞泡咖啡,挺享受的。”
“回去的路上小心点,别被人跟着了,你这细胳膊嫩腿的。”教授现在扶手椅子上,神色疲倦。
“只要我想,谁也不可能跟得住我。”Y说,慢慢晃荡着杯中的最后一点液体。
半小时后,当Y走在离租住的公寓不远的街道上时,她在昏黄的路灯之下站定,弯腰捡起破碎砖块的一小块,转身,对着黑暗挥出手臂,那块混凝土的碎片停滞在空中,然后她继续向前,转过弯,身影消失在拐角。
那块石头终于想起了自己的使命,携带着Y所给予它的动能,在阻力和重力下飞行,发出一声撞到柔软肉质的闷响。隐隐约约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大概是打中了什么在夜间觅食的生物?她可懒得管这些。回到家,洗漱,睡觉,迎接第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