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应该是相当普通的。】
从睡梦中苏醒过来的殷宁看着直升机窗外的景色,这样想道。
当然,在不考虑救灾的情况下,能和几个军人坐在同一架直升机上就已经不是什么普通的事情了,要么她是一个极度危险的家伙;要么她和那些军人一样,隶属于这个国家的一个特殊机构,并正在进行一场隐秘的任务。
【要是把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告诉教授,他绝对会说我在鬼扯。】殷宁想。
这倒不是她在诽谤那个老头,而是有依据的,在教授成为她名义上的监护人后不久,她便决定将自己保存了很长时间的一个秘密告诉他,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将它告诉旁人。
“嚯,你的意思是说,你以前其实是个男的?直到你十四岁生日这天一醒,就变成个女的了?”
她记得那天是一个晚上,她又一次凭借着自己的能力,在晚自习的时候从教室里摸出来,然后一头扎进那片荒原当中,教授站在第一次来时的地方,风吹动他的围巾,弄得氛围一片伤感。
“你觉得我会相信吗?如果真是这样,那有关你的档案,还有你周围人对你的认知,总不可能也跟着一起变了吧?”
她带了一包薯片,不过大部分都进了这老头的嘴里。
“你能把我带到这种地方,你却也不相信。你觉得我有必要编这么一个事情来寻开心吗?”
殷宁有些恼火,但很快就泄了气,也许是因为这确实太过于奇怪了,也许是因为这片荒原会让人心情平复。
“有些时候我也在思考,我以前的那些记忆到底是不是真实的,但是种种迹象表明:我确实是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早晨,从男性变为女性。与此同时,我周围的那些人对于我的认知也在改变。这个人,你面前的这个躯体,和它所容纳着的那个意识,已经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现在路上遇到个外国人都称呼我为‘Beautiful Miss’,而不是‘Bro’。”
“哦。”教授毫不在意地又从袋子里面抓出来一把薯片,咬的咔嚓咔嚓响,“下次记得买那什么意大利风味的,那个好吃。”
“我喜欢番茄味,如果你想要,你就自己去买。”殷宁颇为不爽地说。
“不管你以前怎么样,我只知道你现在是个女的。而且有几个男的给你写了情书,他们还等着你哪天打开配备的放书的柜子呢。”教授说,“你应该想办法把这几个家伙打发掉,最近学校里面抓早恋抓得严。”
“那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而已,再说,我也不可能去和男的谈恋爱,我看着是女的,但我的这个脑子里面的思维模式是完完全全的男性。”
“所以你要和女的谈?”
“......我不知道。”
“行了,我对你的性取向这些事情没有什么多说的,只有一点,做你自己不会觉得后悔的事情。我活不了多久,也管不了你多久,别到时候哭哭啼啼找不到人倾诉。”
教授抖了抖薯片袋子,仰头将里面的残渣倒进嘴里,一点也没给殷宁剩下。少女板起了脸,干脆把头转过去不再看他。
过了一会儿,教授听见殷宁怅然若失地说道:
“你觉得,我父母他们会预料到这个情况吗?或者说,假定他们现在还在,在面对这种情况的时候,他们会做些什么?他们会认我吗?还是说把我赶出家门,去找他们的‘儿子’呢?无论他们做出什么决定,都是有可能的吧?”
“都有可能,但现实是:你已经成了一个女性,且目前没有什么方法能让你变回去。至于你的父母,你自己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一些知情人士把那次事件称为‘忘川河’,然后有关它的一切就此封存起来。三万人,还有将近一千平方公里的土地,如同人间蒸发一般被人忘却。你还能记得你有父母,记得那些,就已经是十足的幸运了。”
“那按你的话来讲,是不是说,我们这还会有那种专门负责处理这些异常现象的政府机构?比方说什么外国电影里面的什么特情局啊之类的,专门处理和封锁消息?怎么不把你和我给招进去?我看你这片小天地能做的事情可多着呢,还有我,我这凝滞时间的能力怎么说也能混个高级点的职位吧?”
“没有必要和他们裹在一起,我已经很老了,经不起那些折腾。至于你,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去尝试,我说了,做你自己不会觉得后悔的事情。”
“承认了吧?肯定是有这种机构的吧?”殷宁忽然高兴地站起来,“至于你说的,我自己知道。所以说我这不是问问你有什么门道嘛。”
“有些东西不是你想求就能求得到的,当时间成熟的时候,自然它们就都来了。”对于这种相当于没说的废话,殷宁哼了一声。
【然后,在那之后,又还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殷宁感到一阵头疼。
那天过后,一种别样的情绪和悸动正在学校里的一群正值青年的学生当中传播,是关于那颗超新星的。礼堂中的他们错过了漫天的流星雨,自然不愿意错过这几乎不可能再重复的奇景。
这已经是流星雨发生一年之后的事情了。人们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仿佛忽然就对自己习以为常的这片星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开始挑选起观星的最佳场地。天台,钟楼,这些原本对公众开放的地方在一瞬间就变得明码标价了,人们用口头方式交易它们的使用权,意义不明。
也就在这时,殷宁忽然失去了那层一直由他人所营造出来的幻象,这一事件本身并不让她特别在意,真正使她心生反感乃至恐惧的,是如同迎面而来的尖刀一般的那些邀请——也许在他们眼里算不上什么。对此她简直无处可藏——不,还有个地方。
晚自习的时候她轻车熟路地离开教室,顺手摸了一下一只趴在栏杆上的猫,当然,她得不到反馈。左拐,经过抽着烟的主任,右拐,再继续向前,旁边的花坛背后似乎站着两个人?不必去管他们。她头顶上的路灯投射下这条路上唯一运动着的物体的影子,她的影子。
有一只蝙蝠定格在空中,投下来的身影像一只蝴蝶。
“教授。”
她直接推门而入,扶手椅上的老人比他一生中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要像一只快要老死的秃鹫,听见声音,那张苍老的面孔转了过来。
“哦,你来了,帮我倒杯水,不要咖啡了。”
殷宁照做不误,递过纸杯时她轻轻摸了一下教授的手,简直像一块冰冷的钢铁。
这个老人的生命已经快要流逝的见底了。
她悲哀地想,啜饮着自己的那一份红茶,几丝浑浊在液体裹挟下打转。
她忽然没来由地想:万一教授现在就死了呢?那绝对是糟糕透了,办公室里面就只有她和教授两个人,前几个月教授刚刚办完收养她的手续,到时候给自己按上一个谋财害命的罪名,那可就够自己受的了。
同时她也奇怪:一两年的时间就让一个人从神采奕奕变成现在这副形容枯槁的样子?她等待着教授发话,但对方只是盯着手中的杯子。
“那颗星星,教授。”
她主动开口,老人抬起头来看着她,眼睛里瞧不出任何神色。
“就是那颗超新星,我和你说过的。它快要爆发了。”
她观察着老人的反应。
“嗯。”
老人又垂下了头,殷宁不免一阵失望,但她还是继续讲下去,一直到她口干舌燥,教授也一直是那副模样。
她最后也厌倦了,便自顾自推开木柜子,来到那个山崖,那架望远镜前,看向那片纯净的天空,放空自我。再有三天,它会被一颗星星用自己的一切来照亮。
她听见细细碎碎的声音,回过头去,却看见教授正站在身后,吓得她浑身一抖。
“你以前说过,想埋在这里。是不是?”
教授问。殷宁不敢去看老人浑浊的眼睛,只是点了点头,却又听见老人用干枯的声音说道:
“我也觉得这里不错,等我死了,你就想办法让我到这里来。嗯?对你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怎么可能。殷宁想,但还是点了点头。
“嗯。”教授长呼了一口气,指着望远镜说道:
“现在,它是你的了。”接着他又踩了踩地面,“也是你的了。”
他说的是这一片天地。殷宁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但那悲哀感怎么也抹除不了。
“您料理后事的方式真是独一无二,不立个遗嘱之类的吗?”
她想说一些安慰的话,但最终她发现自己似乎只能用这种调侃的方式才能说出口,因为她要维护所谓曾经是男性的思维。她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
“那东西只是走个过场而已,我都死了,它有没有也与我无关。我最有价值的东西都在这里了。”教授平静地说道。
又过了几天,礼堂里挂上了黑色的布,白色的装饰相当晃眼。明知道这是校方应学生要求而准备的,用来在室内观星的布置,殷宁却有种不舒服的感觉,仿佛这是某个人的葬礼一般。
学生们叽叽喳喳,脸上露着傻笑。他们会把这一场绝景当成什么呢?爱情的见证?还是理想的腾飞?他们认为自己会看见什么呢?漫天的灿烂?纷飞的光点?都不是。
在夜空中,会骤然出现一个小光点,而后它的星等将越来越小,逐渐接近绝对星等。湮灭的白光能让这里的人们在夜晚也能看书写字。一颗恒星的生命值得远在星海彼岸的一颗星球上的渺小生灵发出赞叹,不论是年迈的老人,还是接着校园开放机会溜出去的年轻学生。
“您会看看它的,对吗?”
那天晚上走之前殷宁问道,她的手中还抱着那架古董望远镜,至于那片荒原,按照教授的说法,只要她“想进去,就能找到入口。”
实在是过于敷衍了。不过她也不忍心再过多的叨扰教授,见到对方只是摆了摆手,不知道是告别还是要表态,她就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回去的时候,猫正坐在花坛上,嘴里似乎有个蝙蝠小爪子;主任脸色阴沉,站在铁门边上,面前一男一女两个学生低垂着头。她看了看他们的脸,不认识,反正她本来就不认识几个人。那
天的夜晚平平无奇,除了当她抱着望远镜回去的时候,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