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宁站在礼堂的一角,假装调整天文望远镜,将自己融入到一干学生当中,仿佛只有这样她才会感觉到安全。
她不时伸着脖子张望,试图从人群中找到那个佝偻着背部的身影,最终一无所获。
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唯一让她担忧的是礼堂门口,那里有个一直在徘徊的身影,一身黑色西服,十分符合她印象当中那传递讣告的死亡使者,他脸上对于死的淡漠让人感到反胃。
何况现在是傍晚,那个人就像是只在夜间出没的凶狠猎食者,等待着发起致命一击的机会,而她不敢有丝毫懈怠,不然就会被啃食的连渣滓都不剩。
保安就放任这个家伙在那里不管吗?她想。然而似乎这间礼堂里的千来号人当中只有她才注意到这个家伙。
她干脆秉持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原则背对着礼堂门口,多月未剪的头发会挡住一切视线,使她免遭被看穿心底的感觉。
她试图让自己安定下来,但能看见别人看不到的家伙着实是一件让人心烦意乱的事情。她向来都很多虑,以至于相当没来由地把这件事情同教授相联系起来。
“确实,但不幸的是,你所忧虑的事情,多半都的确是你所想的那样。”
她像是被人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回头,把站在她身后的两个老师都吓了一跳。他们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
“等一下,对不起,是不是突然说话吓着你了?”
那个女老师看见殷宁脸色苍白,关切地问道。
“不......不......没有。”
殷宁胡乱回答,目光在礼堂门口飞快地扫过一遍又一遍,那个曾给她压抑之感的男人已经不见了。
顾不上两个老师,她飞快地收起望远镜的支架,拎着它冲向礼堂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到。
她向门口的保安询问,对方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给她。“没看见人!”他的声音很大,大概觉得殷宁是那种闲得发慌来拿他找乐子的。
殷宁站在门口,半步踏出门外,她低头看着手表,距离超新星的预估爆发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
深秋的夜晚向来黑得很快,外面已经能看到一轮月亮,还有点点星光,一切都在催促她快点做出决定。
她向来都很多虑,但现在也应该学着果敢而非优柔寡断了。
——
当殷宁推开病房门进去的时候,病榻前已经围上了一圈人,只消一眼就能知道,这些衣冠楚楚的家伙是从别的地方风尘仆仆赶过来的,他们之中甚至有人还画着怪诞的妆容。
她没心思管这群家伙,便在凝滞的时间里将他们统统挪到一边去。
中央的病床上,教授双眼紧闭,眉头舒展,整个人几乎单薄地就像一张纸。
殷宁有些不忍,她俯下身,尽量用温和的语气说道:“教授,我来接你了。”
没有反应。
殷宁看了眼手表,然后才反应过来时间已然定格。
她再次看向病床上的老人,把冰冷的,金属质地的望远镜靠在他的脖子上。
老人被这刺激惊起,但也只是摆了两下头。他睁开眼,带着浑浊的褐色眼珠盯着殷宁:
“是你这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我能来到这里,已经是我良心的最好体现了。”殷宁回击道,“您的睡颜如此安详,以至于我怀疑楼下的那支丧葬团队是不是给您准备的,还有,不要把重要的单据随手放在桌子上,不然你以为我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教授嘟囔了几句,殷宁扶着他坐起身来,看着他吃力地晃动脖子,打量着他那些如同雕塑般的亲戚们。
“你居然能做到这种程度,是我小看你了。”
他低声赞叹。
“‘让你惊讶的事情还多着呢’,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您。”
殷宁有些倨傲地说道,她拿起挂在墙上的大衣递给他。
在穿上这件衣服的一瞬间,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仿佛又回到了初见时的那样,脸上开始变得精明有神而高深莫测。也只有殷宁才清楚,这个老头相当狂妄,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没有多少时间的将来。
对幻想世界的追求投射在他们身上,他们永远沉浸在旁人无法触及的虚幻之中。当死的羽翼掠过他们头顶的时候,他们才会惊慌失措——才怪。
“那么,教授,你准备好了吗?我们可不会走寻常路啊!”
殷宁开心地笑着,她来到窗前,猛地打开窗户。纷扬而起的是淡蓝色的窗帘和白纸黑字的单据,它们被粗犷地搅合在一起,仿佛一个涌动着的漩涡,有着卷入万物的魔力。
窗外的世界华灯初上,人造的光源遮掩了星空,穿行在城市街道上的风就此为她偃旗息鼓。
“女士和老人优先,所以说一起跳!”殷宁握住那双开始有了温度的手,它如同遇水过后的风滚草,正逐渐丰润起来,而后她带着教授站上窗台,就此向后倒去。
凝滞的指针开始转动,房间里传来惊呼声。
殷宁同教授在空中自由落体,风掠过脸颊,在耳畔欢呼,唯有望远镜和教授的手带给她的感觉最为真实,她看了眼身侧,教授的大衣因风鼓起,像是展开了一对鞘翅。
“小疯子!”她听见教授恶狠狠地骂道,但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似乎跃动着和初生孩童一样的兴奋神情。
“紧急迫降!调整姿势!”
殷宁亢奋地大喊,盘旋着的气流借给他们一个冲量,让他们像是烟花炸开后四散的火星当中最大的那一颗,俯冲进住院大楼前的人工水池里。
冰凉的水让殷宁过热的大脑冷静下来,不知不觉地就松开了教授的手。
她在迷茫中转了个身子,抬头看向水面。所有的光正投射到这里,所有的光正折射到四处,晕染成一副旋转着的,仿佛梵高所绘的星空。
然后,声波终于传到她的耳畔,波纹激荡着一切,她看见教授的大衣开始和她一起向下放沉去,她被水体自然而然地牵引着,本该漆黑一片的水底此时同样散发着梦幻的,狂热变化着的光芒,那当然不可能是水底,没有水底,都是水面。
殷宁感觉自己的人忽然整个倒了过来,她的衣领被人猛地拉了一把,随即她冒出水面,正对着幽静、美丽的荒原,脸上吹来熟悉的,混合着孢子,花粉,水汽的轻风。
——
“你能不能走快点?”
殷宁轻快地走在前面,教授安静地走在她的后面,时常停下脚步,仿佛在等待什么东西一样。
他们身上的水正在快速的蒸发,逸散到温润的空气当中。殷宁的鞋子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她于是干脆连袜子也不要,赤着玉足踩在草丛之间,刺痒的感觉从柔嫩的脚底板传来,酥酥麻麻的。
她回头看向教授,“老头,你觉得你现在是回光返照吗?”
“如果我说是呢?我想,本来我已经走了有一段时间了,但是你的到来,给我气活了。”教授的言语恢复了往日的犀利,就是腿脚还不那么便捷。
“那我也算是神医了,嗯......你多说说话吧,我以后就听不着了。”
这种混账话又引起了教授的强烈不满,在前往山崖的数百米路上,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把殷宁从头到脚都做了详细的评论,最后向她下达了宣判:
“就凭你的那张嘴,你以后绝对会给自己招惹上很多麻烦。”
殷宁边听他说边笑,到最后她笑出了眼泪,坐在山崖边上。
“你还很自豪啊。”教授自己把望远镜架好,他在大衣的内里口袋摸来摸去,找出一包已经开封过了的番茄味薯片。
“这没被水给泡烂了?”
“我用夹子封着口子呢。”
教授说,他递给殷宁,而殷宁也毫不客气地抓了一大把便往嘴里塞。
周围忽然就安静下来,只有殷宁咀嚼薯片的声音。
“超新星可以用两种方式之一触发:突然重新点燃核聚变之火的简并恒星,或是大质量恒星核心的引力塌陷。”
“第一种情况,一颗简并的白矮星可以通过吸积从伴星那儿累积到足够的质量,或是吸积或是合并,提高核心的温度,点燃碳融合,并触发失控的核聚变,将恒星完全摧毁。”殷宁抢答道。
教授撇了她一眼。
“至于第二种情况,大质量恒星的核心可能遭受突然的引力坍缩,释放引力势能,可以创建一次超新星爆炸。”
“嗯哼?那这颗是哪一种?”
“引力塌缩吧,嘘——我已经能够听见了。”
教授说道,他看向夜空的某个方向,那里有一颗不起眼的星星,一颗垂暮的恒星,正经历着所有庞大生命终将遭遇的陷落。
最先出现的是铁元素,在它的血液里堆积成锈,如同钙质悄然侵占人类骨节的缝隙。原本规律搏动的光子脉动变得绵软无力,就像老人腕表里逐渐松弛的发条。它所属于的那个星系中也许还有受它庇护的孩子,此刻已经化为它的一部分。
像是在星海之中点亮的一座灯塔一般,它的星等在数秒钟内急剧减小,逐渐趋于绝对星等。
抛射物质形成的星云环如同被拆散的念珠,四散在空旷的宇宙空间中。氢氦粒子流是它正在消散的记忆链。那些未能逃逸的光子被困在视界边缘,如同视网膜上顽固的飞蚊症,将生前最明亮的瞬间拉成长达数月的回光返照。
抛射层中,重元素们开始流浪。除了它们之外,剩下的中子星正在以每秒七百次的频率自转,这过于剧烈的心跳震碎了所有计时系统。所有的人,所有在这一刻仰望星空的人,都将被这颗垂暮之星的光芒震撼。
粒子流跨越时间与空间而来,在极地的上空造就美丽的极光,而在荒原上,这些景色都被成倍地放大,倒映在少女和老人的眼中。
“也算是没白在这人世上走一趟。”
教授发出满意地叹息。那些飞奔而来的光子开始汇集,在山崖前,它们化作一条通向星空的阶梯,它的尽头是一片旋转着的星辰,自其诞生以来便有着吸引人目光的力量。
“你要走了吗?”
殷宁站起身,她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你说呢?本来陪着你最后胡闹这一番就已经有些越界了。”
教授踏上第一层阶梯,他的脚开始发光,逐渐变得和那些光子一样。他们身后传来脚步声。
“你看,你口中的‘特殊机构’这不就找上门来了吗?”教授没有回头去看。
“我忽然不想要这些了,你能不能......再晚个几天走?”
殷宁有些说不出话来,她感觉自己要是再多说几句的话,大概就会忍不住哭出来。这对她来说当然是不允许的。
“你一个小姑娘,哭一下也没什么。”
教授慢慢地向上走去,他回过头,看向殷宁,“他们没有恶意,倘若你想要知道那些被封藏的秘密,包括发生在你身上的变化,就加入到他们之中吧。我相信你会做出不让自己后悔的选择。”
“这就是你的告别?”
“你还想怎么样?我薯片已经还你了,连带着望远镜和这片地方。你在我那喝的咖啡和红茶我都没过账呢。”
教授的身体几乎有一半以上都化成了光点,它们轻飘飘的,在风的作用下开始逸散,从他的胸膛,到脖子,到脸颊,最后化为光点的是他的右眼,棕色的虹膜在一瞬间变成了和殷宁一样的淡金色,而后消失不见。
旋转着的风带着旋转着的光点一路向上,最终去往那遥不可及的星海之滨。
再见了,再见。
殷宁在心中呼喊,她抹去眼角的泪水,转过身来,面对着三个陌生的来客,他们穿着统一的制服,为首的那个年轻女人手里提着一个和花灯一样的东西。
沉默地对视了许久之后,那女人问道:
“你好?你......知道中枢格致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