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痛。好冷。
阴鹜刺耳的尖啸在耳边盘旋,浓重的血腥和魔物的骚臭刺激着我的神经。
视野阴沉模糊,扭曲的树木围着我大笑,捧着父亲的残肢摇摆着身体。
意识模糊不清。
……又是魔物袭来的那一夜啊。多年来,每次我遭逢惊骇,便会在梦中重返过去。
我试着在雪地上爬动,四肢五骸却都动弹不得分毫,仿佛与僵死的地面粘结在了一起。
之后的一切才是梦,我和父亲一起死在了那个夜晚。
——我偶尔希望事情是这样。如此一来,我就不必在梦魇中被魔物反复杀死一次又一次。
看吧,地上的雪轻轻颤动,非人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看吧,魔物来了。
它走到我的身前,伸出畸变干枯的前肢,张开衰竭腐臭的巨口,将我拉进无始无终的黑暗中。
它停了下来,庞然的身躯崩溃,倒在精灵少女的脚下。
鲜血与月光中,西尔维娅蹲下身,笑着向我伸出手。
“……啧!”
咂舌声响起。我猛然睁开眼睛,正巧与自床上坐起的西尔维娅对视。
我掐紧虎口,感受着真实的痛楚。
不是梦。她醒了!
虽然表情还有点懵懂迷糊……但她确实醒了!
我忍不住露出微笑。西尔维娅却微微蹙起了眉眼。
我不由心头一紧。
昨天发现她时,她已经受了极重的伤,更糟糕的是魔力也彻底透支,伤及灵魂。
她毫无生息地倒在塔外成片的枯草中,任由蚂蚁爬上眼脸,爬入口鼻。
若非胸口还在轻微地起伏,我一定会以为看到了她的遗体。就连威尔逊先生都吓了一跳,说不一定能治好。
她现在的确已经苏醒。然而,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呢?她还记得我吗?还记得威尔逊先生吗?还能正常思考吗?
我心乱如麻,却没有勇气直言不讳,只说出了最浅薄的关心。
西尔维娅的双眼重新聚焦,漂亮的面容再次有了生气。她张了张嘴,似乎打算回我的话,却只发出几个断续的音节。
我赶忙冲出屋外,去配药间给她倒了杯水,然后跑回她的身边。
她接过水杯,小动物一般小口啜饮,钴蓝色的双眼不时扫过房间。
片刻后,她放下水杯,对我道:
“谢谢你,亚当。”
我顿时一喜。既然还记得我这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她的记忆应该没有大碍。
然而,她的下个问题却让我的喜悦立刻消弭。
“塔里的其他人没事吧?格雷呢?”
没有恐惧,没有后怕。
她完全不在意自己曾在生死线徘徊的事,一睁眼就开始关心别人。
说起来,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便为了救素昧平生的我使用了契约。明明是只对我有利的事情,她唯一犹豫的点竟是我那不存在的恋人是否会难过。
那之后,她并未切断契约,反而留在了我家。她轻描淡写地医治母亲的病,只收取了开玩笑似的回报。
这个人为什么从不为自己考虑呢?
我掐紧虎口,故作平静地告诉她访客和威尔逊先生都没事。
她立刻眉开眼笑,用依然干涩的声音道:
“太好了。”
阴暗的情绪因这句简单的决堤,灌满了我的喉咙。
我无法抑制,略带愠怒地说出了些许真实想法。我告诉她一点都不好,我告诉她我在担心她。
西尔维娅惊讶地微微睁大眼睛,没有回话。
面对我因自私而丧失逻辑的发言,她又能说什么呢。
我冷静下来,转移话题,转而问她究竟遭遇了什么事。
其实,威尔逊先生已经检验了伤口,大致推测出了事情的经过。
西尔维娅因为某种原因离开了塔,然后恰好遇见了红黑色的魔族。对方的实力太过异常,她逃跑不及,被重创至昏死。
但是,西尔维娅的回答却有点不一样。
“我看完了一层的展览品,觉得有点闷,所以就出去透透气……然后就看到了红黑色的人形魔族,应战,结果立马败了。
“格雷抓到她了吗?”
她不是在逃跑时被截杀的,而是正面应战后败北的。
西尔维娅比我强得多,而就连我都能感出那魔族深不见底的煞气。她一定已经察觉到了彼此间的实力差距。
即使内心已经有了答案,我还是开口发问,问她为什么不去找威尔逊,问她有没有判断出对方的战力。
“我知道她很强,强到甚至能绕过格雷的感知力接近瞭望塔,知道很难打赢啦。但当时塔内毕竟还有很多普通人。
“格雷的魔法太容易伤及平民了。我担心如果立刻跑进塔内去通知他,那些路人会被当做人质,或者被战斗的余波伤到。”
西尔维娅用稀疏平常的语气回答,好像在谈论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同时,她也完全没有提到自己要面临的风险。
我一时口快指出了这一点,指责她。
我有点希望她会因此发怒。结果,她只是无奈地笑着道了歉。
“……我太草率了。对不起。”
我望着她低垂的眉眼,不知该如何继续深入。
草率是指没有估好事情的难度,没有制定合理的计划,便贸然挑战目标的行为。
西尔维娅清楚迎战那魔族的风险,但依然毫不犹豫地去做了。
这是无可置疑的勇者之举。
令我难堪的是,我发现自己并不怎么喜欢她这样。
我希望她维持和艾米丽打趣时有点狡黠又有点傻的情态,不要那么果断,不要那么利他,不要流露出超脱于旁人,准确来说是超脱于我的品性。
这些话当然没法说出口。
我能讲出的只有些拙劣的安慰。我告诉她她的选择并未出错,是魔族太强的缘故。实际上,就连威尔逊先生都步入险境。
于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了惊慌、担忧的神态。
“压制了格雷?他受伤了吗?他的复活术……”
我喉咙一堵。
的确,她并不是没有私心。每次谈论到威尔逊先生,她总会流露出一点隐秘的怜爱与不满。
只是因为其他人,或者说我太软弱犹豫,让她不抱期待,所以才不会吐露弱势的一面而已。
可恶。又开始想黏黏糊糊的恶心东西了。
我既无法忍受她的表情,也无法忍受思考过于阴沉的自己,干脆打断精灵的话,重复强调威尔逊先生拿下了胜利。
他虽然没能当场斩杀或者俘虏魔族,却也推测出了对方的真身——曾与莫德雷萨签约的强大精灵。
西尔维娅发呆片刻,好奇地问起了推测的根据。
我毫无心理负担地违背了和威尔逊先生的誓言,将来龙去脉全部交代给了精灵。
说到底,威尔逊是因为担心敌人伪装成了人类或者精灵才要我保密,是出于不信任。
而西尔维娅,绝对是与那敌人无关的友方。是绝对可以信任的对象。
这件事谈完,西尔维娅忽然有点脸红地捂住了腹部。我这才想起她已经三天没有吃饭。
若在魔力源旁,精灵好像是不需要进食或饮水的。然而一旦离开,他们也和普通人无异。
“晚饭还有剩下的肉汤。可能有点腻……你要吃吗?”
“嗯!再好不过了!谢谢你!”
西尔维娅发出今天最有力的呐喊,绽放出今天最棒的笑容。
我勉强地回以微笑,离开房间。我一边回味着刚刚的对话,一边走下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