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敲打着窗户,一下,又一下。
单调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被无限放大。它在哭吗?还是在为亡魂祈祷?
塔外的夜色浓的化不开。只有偶尔闪电划破天际时,才会带来一瞬间惨白的光,照亮这陌生的房间,以及我毫无睡意的眼睛。
身下的床柔软得让我不安,和教堂中的硬板床完全不同。身体非常疲惫,每一块肌肉都昏昏欲睡。
但我的脑袋却像被拧到极致的弦,在黑暗中嗡嗡作响,拒绝任何形式的安宁。
三声清晰的敲门声突兀地响起。
“梅丽,是我,格雷。我带了点晚餐过来。现在方便吗?”
“……请进。”
门被轻轻推开了。一道光线随着门的开启延伸进来,勾勒出一个修长的身影。
格雷站在门口,手上端着一个托盘,上面盛着食物,热气腾腾的,散发出麦面包和某种肉汤的香气。本该是诱人的味道,此刻却让我翻江倒海。
格雷走了进来,步伐很轻。他身上的纯白法师袍一尘不染,没有一丝褶皱。
他将托盘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动作流畅自然。
“趁热吃吧。再怎么沮丧,只要吃东西,我们就能感到幸福。”
我强迫自己拿起勺子,舀起一勺肉汤,送入口中。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没有带来一丝暖意,反而像砂砾一样磨得我生疼。
格雷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我,目光温和地如同薄纱,遮掩住他藏起的真意。
“你的耳朵和眼睛,好些了吗?我已经进行了治愈,但可能有后遗症。”
他突然开口提问,语气依然平静,带着我无比熟悉,在无数个夜晚里偷偷回想过的温柔。
“嗯……非常感谢您。”
他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继续道:
“过两天,镇子里会举办秋收祭典。要不要一齐去看看,放松一下心情?”
秋收祭典?
放松心情?
这两个词重锤般砸烂了我紧绷的神经。
他到底在说什么鬼话?
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狠狠将勺子砸在托盘上,瞪着他低吼道:
“你……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就这样坐在这里,端着晚餐……邀请我去什么祭典?教堂里的血还没干透呢!
“而且,就在一天前……你还怀疑我是那个邪精灵!你要杀了我!就因为几个简单的猜测所以要以防万一!你告诉我!亲口告诉我的!”
泪水不知不觉间模糊了视线。不知是为了壮胆还是混乱,我将声音陡然拔高:
“我一直将你当做英雄,当做救主……
“你呢?你用那些大道理,用那种温柔的、不容置疑、毛骨悚然的语气叫我去死!你差点……差点就说服了我!你知道吗?有那么几秒钟,我真的觉得自己的死是必要的!是必须的!
“那名精灵找到了真正的魔物,替你解决了战斗。所以,你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当做你没用那种眼神看过我?没有高高在上地审判我,决定我的生死?
“然后,现在……秋收祭典?哈!你要我怎么回应?你要我怎么忘记你差一点点就杀了我的事?”
声嘶力竭的质问之后,我的胸口剧烈起伏,浑身因为激动和悲愤止不住地颤抖,泪水像断线的珠子般滚落。
房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见雨声,我的抽泣声,以及格雷平稳的呼吸声。
我坐回床上,等待着格雷的回应。
他会怎么做?以勇者的身份高高在上地斥责我?继续用那平静到恶心的态度自我辩解?还是他妈的没有哪怕一丝一毫动摇?
然而,他给出的反应,出乎了我的所有预料。
他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愧疚,连一点儿被怒骂的不悦都看不见。他深邃的眼眸反射出一种奇特的神采。
那是……喜悦?
他在高兴?
他开口了。
“过去这一年,我走访了星坠城里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人。
“有趣的是,面对我这个‘恩人’,他们大多是表面恭维,内里却冷漠戒备,像对待不请自来的债主。
“因此,在教堂初见你时,你那份平静——或者说漠然——让我以为,你早已将过去彻底遗忘,甚至比那些人更甚。”
“所以,能听到你刚才的话,确认你非但记得,甚至那般敬重于我……我发自内心地感到非常愉快。光是这一点,就足以把你和大部分人区分开来。”
我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退去的愤怒如潮水一般涌了回来。
“你就在意这种东西?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你这个冷血自私到荒谬的怪物……我都已经说到这地步了,你却完全没有理解我的想法!”
格雷沉默片刻,轻轻拉下自己的领口。
我不由得浑身一僵,大脑在瞬间变得空白。
他的脖颈处留着一道骇人的豁口,露出纵横的血管、暗红的肌肉和断裂的骨骼。
这伤口没有滴血,没有脓液,只有一种死气沉沉,令人发毛的诡异感。它仿佛不属于活物,而是烙在一具尸体上。
“涅克罗斯的攻击直指‘死’的本质。被她直接触碰后,我已经反复用了各种疗法和药物,可到现在也无法痊愈,恐怕还得过个两三天才能渐渐恢复。
“现在,光是要与你说话,我就得用构筑魔法模拟出代用的声带。”
格雷顿了顿,垂下眼帘,声音低沉下去。他道:
“与魔族的战争中,我自己都不记得受了多少次比这严重数倍的伤,在真正的死亡边缘徘徊了多少次。
“遗憾的是,我是个天性胆小的人,经历再多也无法习惯这种莫大的恐惧。
“每次险死还生,我都无法立刻回到‘活着’的现实中。
“那之后的数个夜晚,我会睡不着,一闭眼都是死前飞溅的血液和四散的残肢。
“我会不停地灌下烈酒,试图用酒精烧掉那些画面麻痹自己……有时,我还会强逼着来关心的同伴一起喝,直到两人的意识都飞到天外、再无法分清生者和死者才算罢休。”
“相信我,我比任何人都理解你的惶恐,不安,以及无力感。”
说到这里,我才发现他的手掌在微微发颤。
他的声音带有一种奇异的感染力,仿佛要把我也拖入回忆中。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揪起,愤怒被某些更复杂的情绪压下。
他在撒谎。这个能在我痛苦控诉时表达愉快,拥有近乎不死之身的怪物,怎么可能会有与我相同的恐惧?
可是,他微微颤抖的手,他眼神中的疲惫与空洞……我实在难以认作是伪装。
我听到自己吐出一句干涩的反击。
“……骗人。你一点也没有在害怕。”
“我是勇者啊,梅丽。我没有在民众面前展露恐惧的资格。
“但若剥开这层外皮,我和你,和所有人一样,都是孱弱不堪,视安心胜过一切的弱小存在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