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再次将目光投向我,眼神变得异常坚定。脆弱的气质在他身上转瞬即逝,随即被一种不容置疑、接近偏执的威严取代。
“我不会因为教堂里的事向你道歉,太过虚伪了。
“梅丽,你也参与过人魔战争,应该比蒙昧的平民和愚蠢的贵族更能明白,那判断绝对正确、合乎正义。
“若让一个伪装成你的高阶邪精灵渗透进小镇,其后果不堪设想。对了,你还不甚了解她此行的目的……我之后就悉数告诉你。
“你作为被牺牲的对象,觉得残忍冷酷,不想接受这事实……我非常理解,也深表同情。若换我到你的位置,我定然会比你更为恐惧愤怒数百倍。
“但是……”
格雷的眼神变得锐利而坦诚,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我喜爱并且享受‘勇者’这个身份带给我的一切。受人敬仰,拥有力量,以及最重要的——永远站在棋盘的某一边,而非任人摆弄的棋子,永远不必是被牺牲、被舍弃的一方。”
……他毫不掩饰、极其直白地承认了。
他的所作所为或许结果上正确,却完全与崇高的理想与大义无缘,仅仅只是因为“喜欢”这个能让他立于不败之地的身份。
这种赤裸裸的自私和卑怯,本应是星神与战士共同厌恶鄙夷的对象。
然而,在他的这一番极端自我的剖白后,我却感到了一种奇异的平静。
我咬住嘴唇,不再言语。
格雷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我的思绪。
“所以,我绝不会因为所谓的‘理解’和‘同情’就改变我的行事方式。
“这不是出于什么高尚的情操,梅丽。仅仅是因为,我不想死,我不想成为‘他们’。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
我默然不语。
不知为何,他的“诚实”,他的“卑下”,他直面自身欲望与恐惧的姿态……哪怕扭曲,反而比冠冕堂皇的说词更让我理解,甚至隐隐为之吸引。
格雷从我的沉默中读出了文字。
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目光中带着某种欣赏……或者说是某种找到同类的欣喜。
他道:
“你看,你怀恨在心,满腔愤懑,可现在却不加言语,试图理解我话语中的逻辑,而不是像个泼妇或蠢材般继续嘶吼。
“换做那些庸碌之辈,一定会急不可耐,不顾一切地给我贴上‘邪魔外道’,‘丧心病狂’的标志,把我辛苦立下的功绩抛诸一旁,否认我整个人的价值。
“而你,梅丽,你却在愤怒时保留了思考和理解的能力。这证明了,我们的本性中,一定存在某种相似的东西。”
我低下头,逃避似地想要躲开他让我自我怀疑、心虚的剖析。可他轻柔,近乎蛊惑的言语还是传入了我的耳中。
“我真心仰慕你的挣扎。我欣赏你的不安,你的恐惧,以及你在不自觉时流出的一丝卑怯。在自诩光明磊落的卫道士眼中,它们或许是缺陷,但我清楚,这是属于‘人’的证明,比任何虚伪的勇气都要可贵和明智。”
格雷轻轻握住我攥紧的手,掌心传来温度。
“梅丽,我希望能够完全地信任你,希望你来到我这一边。
“这样,在横祸再次降临时,你便不必再是被动等待审判,可能被舍弃牺牲的棋子。你将站在决策者这一侧,不必为种种荒谬和无助而感到不安。”
格雷捡起掉落在餐盘上的勺子,指尖流过一丝柔和的白光。勺子顿时光洁如新。
他将勺子递到我手边,动作温柔。
“请允许我再问你一次,愿意和我一起去参加秋收的祭典吗?”
勺子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光。
我抬起沉重的手臂指尖碰到冰凉的金属。
然后,我接受了暗恋之人的邀约。
……
旧瞭望塔内的工坊里,魔法物品发出的微光在昏暗中明明灭灭,空气中弥漫着未干的墨水味。窗外的雨仍在平静地淅淅沥沥。
我坐在格雷对面的木椅上,倾听着他讲述的一切。
莫德雷萨的笔记。三眼的仪式。涅克罗斯,和她身份未明、力量莫测的新契约者。
在矿井中的第二颗眼球,侦查不到的第三颗眼球,以及一旦仪式完成,可能降临在这片土地上的屠杀。
他的言辞诚恳,像是为学生授业的老教师,同时不时流露出一丝自得和骄傲。
有关仪式的事情很快交代完毕,但房间里弥漫的、并非全然轻松的氛围让我们都不愿立刻离去。
话题自然转向了更久远的过去。
格雷和我聊自己在人魔战争间的所见所闻。贵族,平民,魔族,精灵……他聊到几乎所有事物都语带讥讽。
只有一次,他下意识地提起某位被他从莫德雷萨手中救出,引导他与神眷勇者合流,最终死在魔王城中的队友时,才流露出几分怀念。
魔王被打倒后,关于勇者们的消息流传遍了王国上下,他们的事迹被吟游诗人们编成长诗,反复传颂。
奇怪的是,这位最初的旅伴却并未留下痕迹。
我有意多问,他却缄口不言,连名字都不肯说明。
我也说着自己一路以来的经历。如何在一个信仰星神的家庭长大,如何邂逅火的精灵,如何参与战争,以及在战争后如何成为一名修女。
和格雷那遍布阴谋和暴力的经历相比,我的事情稀松平淡如白水。
然而,他却听得很专心,偶尔针对某个细节提出一个个疑问,让我久违地感到一种安心。
工坊安静而暖和,堆满了书籍与卷轴。被这些沉静的知识和过去环绕,我的心神渐渐平静。
不觉已经到了午夜。
格雷坐在刻着雕纹繁复的木椅上,眉目间也有了倦意。
他朝空气打了个响指,一本装订工整的笔记便从散落满地的书籍中自行飞出,轻飘飘地落到我的手中。
“时间不早了,今天就先到这吧。我将有关涅克罗斯和仪式的事情总结在了里面,方便你随时确认。”
“谢谢。”
笔记上还留着余温。我翻开第一页,映入眼帘的却是一行行整齐清秀的字迹。
和格雷潦草的记录完全不同。
似是察觉到了我的疑问,格雷道:
“是那名精灵小姐帮我整理的。”
西尔维娅的身影浮现在脑海内。
她站在格雷面前,脸上带着面对顽皮孩子般的无奈微笑,用稀松平常的语气提议要冒生命危险帮我证明身份。
若是没有她,我大概已经和同僚们一起死在教堂内了。
第一次从亚当那里听说她的事情时,我还对这名潜在的情敌充满戒备……但现在看来,她可谓是离格雷最远的人。
不过,据亚当所说,两人似乎确实认识。
“那位西尔维娅小姐,能够独自一人击退了涅克罗斯,力量深不可测。像她这样的强者,为什么会来到偏僻的银叶镇,跟亚当签约呢?”
格雷沉默片刻,露出笑容,道:
“关于这个,我有些不算成熟的猜测,但还未计划告诉亚当。所以,在我允许前,还请你也为此保密。”
我立刻点头应允。
“当然。”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梅丽。知道三眼仪式的秘密,以及那些眼球下落的人,可未必只有莫德雷萨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