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绿色。蓝色。
我将三枚眼球一列放在瞭望塔的窗台上。今晚的风不小,吹得它们轻轻颤动。
涅克罗斯说萨寇菲格斯是百眼的愿望之神,眼球就是它流落物质界的神性。看看,神性正在被风吹得吱哇乱动呢。
红瞳已从涅克罗斯的遗体上回收。至于蓝瞳,我一开始就自行去矿井将它取了出来。
虽然冥界的使者已经逝去……但那无非是个象征。我留了涅克罗斯的半颗头颅,足以充当见证。
仪式的准备已经完全。
只是,困了我十年的诅咒也已被亚当捏虫子一样掐死。我可以好好地活过27岁,配着魔法和金钱长命百岁也不在话下。
那么,要继续仪式吗?
我眺望着远方寂静的森林。月色很亮,我借着月光,数起了树叶。
“咚,咚。”
清晰的敲门声突然响起,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应该已经张开了结界才对。能这样悄无声息穿过它的访客,在这银叶镇里,只有一个人。
涅克罗斯死了,小镇也安全了。
西尔维娅,你总算不用再顾忌什么,终于又来取我性命了,是吧?
“……哈。”
不知怎地,我忍不住咧起嘴角。好不容易压下去后,我收起眼球,转过身望向房门,道:
“请进。”
门开了。
的确是西尔维娅。她穿着平素的银色长裙,表情罕见地有些紧张,手中还握着一个深色的玻璃瓶。
我朝她张开双臂:
“欢迎啊,这次没有穿那身戏服吗,西尔维娅?或者,还是叫你西维尔比较好?”
西尔维娅眼神闪烁几下,迈出脚步。我的心绪也为她的动作牵引,浑身不由得绷紧。
来吧,怪物。
你这次要从哪里攻过来?是要砍下我的头,斩断我的腰,还是用最有心意的魔法烧焦我?
……与我的预想不同,西尔维娅只是扫开满地书卷,走到石桌旁坐下。
她将瓶子轻放在桌上,用拇指弹开瓶塞。晚风吹过,氤氲粗犷的酒香顿时飘满房间。
她凝出两个冰杯,道:
“随你喜欢。喏,本地的黑麦酒。我提前尝过了,应该合你的口味。”
我皱起眉头,揣摩着她的真意。
什么意思?酒里下了毒吗?不,那是涅克罗斯会玩的手段。
这么说来,她这一趟,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疑虑之下,我脸上的笑意渐渐难以维持,心中莫名升起一股烦躁。
我走到石桌的另一边坐下。她倒满一杯酒,推到我面前。
“聊聊吧,格雷。你是怎么识破我身份的?”
真是可笑的问题。
我端起酒杯,将冰凉的液体一饮而尽,语气带着嘲讽:
“你的战斗方式,你的符文体系,你对我日记那种特别的态度,还有你说话的腔调……除了剑上的花纹稍微改了改,身上套了层盔甲,你根本就没怎么认真伪装过吧。
“我倒更想问问你,是哪来的自信,觉得能瞒天过海?”
听完我的话,西尔维娅嘴角竟然咧开一丝笑容,这让我握着酒杯的手不由得更紧了些。
她说:
“你说呢?我可是换了一具身体,连性别和种族都不凑巧地变了。按理说绝不可能被认出来才对。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那令人作呕的眼神可是一点都没变。
重逢的第一眼,我就确认了你的身份。
这话,我当然不可能说出口。
“行了。你大半夜跑来这里,总不至于是为了问这些无关痛痒的废话吧?”
“你还真是不会寒暄。”
说着,西尔维娅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喝干。喝完后,她将杯子重重地砸在石桌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
“为什么杀我?我不记得有哪里对不起你。”
啊,当然了,当然了,伟大高尚的西尔维娅大人。您品行完美,悲天悯人,又怎么会做出对不起别人的事呢。
我强压下心头翻腾的怒火,轻轻晃动着手中的酒杯。
“西尔维娅,要不要跟我学几天复活相关的魔法?你瞧瞧你,记忆都因为那拙劣的复活术而变得乱七八糟了。”
西尔维娅眼神一凛,怒意像火花一样闪过,让我心中生出一丝隐秘的快意。
“我的记忆清晰连贯得很,你烧穿我半个身子的场景至今还历历在目呢。”
“那还废话什么?可别告诉我,你忘了是自己亲手葬送了阿尔芙蕾雅的性命。”
西尔维娅的脸色终于有了明显的变化,霎时间苍白了几分。
我几乎要压抑不住嘴角的笑意了。
可惜的是,她很快便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用滔天的怒火强行压下了那一丝不安:
“那是不可抗力!而且……而且伊利亚那么想也就算了,你怎么也会这么认为?”
“的确是伊利亚先提出来的。他找到我,请求我在击败魔王之后,与他联手将你除掉,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答应了而已。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我刻意用了极为轻佻的语气。
果不其然,西尔维娅额上青筋暴起,双拳紧握,将坚硬的石桌捏出凹痕,已然处在暴怒的边缘:
“顺水推舟……顺水推舟?少在那儿胡说八道!格雷,我了解你,你根本不会有兴趣为区区一个队友去搞什么复仇!”
……你了解我?
蠢货,你不仅不了解我,甚至连了解我的兴趣都没有一星半点。
少在这里装腔作势。
我缓缓站起身,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与她对视:
“我说,西尔维娅,能不能请你稍微看看场合,不要再自取其辱了?”
西尔维娅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声音不由自主地弱了几分:
“……你指的是什么?”
“我的确不会主动为阿尔芙蕾雅复仇,我只是单纯觉得,你这个人,面目可憎到了极点而已。”
“既然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送上门来,我自然乐得顺势而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
西尔维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她松开了紧握着石桌的双手,肩膀微微颤抖着。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抬起头望向我,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是真心的?”
我注视着她那张强行压抑着滔天怒火的脸,心情舒畅到了极点。
“当然。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就觉得你怪异恶心。
“你讲的那些烂俗不堪、荒谬绝伦的勇者故事,你开的那些索然无味的玩笑,你自作多情地救了人之后那副沾沾自喜的嘴脸……你的一举一动,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让我想吐。
“你似乎自称是我的朋友?我这点倒是足够滑稽有趣。”
西尔维娅死死咬住嘴唇,殷红的血珠顺着她白皙的皮肤缓缓滑落。
我望着她那因愤怒而骨节发白、紧攥的双拳,再也无法抑制,发自内心地笑出声来。
来啊!动手啊!倾泻你的愤怒,将我碎尸万段!把什么银叶镇,什么勇者,什么伊利亚,什么亚当,统统抛到脑后去!
西尔维娅……却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望着我,脸上竟然找不到半分怒意。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语气平静无波:
“看来,的确是我自作多情了。格雷·威尔逊先生,我不会再尝试刺杀你了。再会。”
说罢,她转过身,径直朝房门走去。
……什么?
你在说什么?你要去哪里?我可是杀了你啊!你换了身躯,你不远万里来到这里,不就是为了向我复仇吗?你现在这又是在做什么?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翻涌的情绪彻底堵塞,发不出丝毫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脚步声渐渐远去,塔内只余下夜风穿过窗棂的呼啸。
我猛地抓起石桌上的酒瓶,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它砸向冰冷的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