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还不知道涅克罗斯符文的本质,完全不知该如何彻底杀死他。
他很快便复活了。在默然注视了莫德雷萨那残破不堪的尸体片刻之后,他启动了我身上的诅咒。
于是,我俯身捡起莫德雷萨遗落的长剑,割下了自己的头颅。
数秒之后,涅克罗斯暂停了诅咒的效力,让我不至于真的魂飞魄散。紧接着,他又将我复活,然后再次启动了诅咒。
于是,我抽出了自己身体里的全部静脉。
数秒之后,我再次复活,涅克罗斯第三次启动了诅咒。
于是,我剖开了自己的肚子,用肠子,把自己绞死。
我因吞下千根滚烫的钢针而死亡。我因自行走入熊熊燃烧的熔炉而死亡。我因被惊马撕裂四肢而亡。我因溺水窒息而亡。
涅克罗斯,是个极度缺乏情趣、审美无比低级的可悲存在,他唯一的喜好,便是饶有兴致地观看各种各样的死人。
不得不说,即便只是这样一个毫无新意的蠢材,在有了数百年漫长时间的积累之后,也确实收藏了成千上万种各具特色的死法。
我花了两周时间,将它们全部体验。
涅克罗斯没有彻底杀掉我。他说,会在时机再度成熟之际再次找上我。
他最后将我像垃圾一样卡死在了地底深处的岩石缝隙之中。
我一点一点地从那冰冷坚硬的岩缝中爬了出来,向着有炊烟的城镇方向蹒跚走去。
……
西尔维娅,每次我受伤之后,你总会装模作样地跑过来,嘘寒问暖,做足那些矫揉造作的关心姿态。
我实在是不想再听你令人作呕的聒噪,因此独自一人躲起来休息了大约一天,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但我的头脑,却依旧难以平静下来。
无奈之下,我只好打劫了几家当地的酒吧,日复一日地喝着那些足以刷新世界纪录的烈酒。
等我再次恢复清醒、循着消息找到你们时,时间已经向后推移了三周。
所谓能预知未来的圣女,阿尔芙蕾雅也死了,你也罕见地表现出了一丁点所谓的消沉。
我再次愚蠢地将它信以为真。
你帮我妥善地保管好了我之前积攒下来的一点点可怜的钱财。
那天晚上,月色格外清冷皎洁,我却没有警惕这不祥的预兆。伊利亚早早便睡下了。我将那些零碎的金银、散乱的硬币全部仔细地放进一个皮袋,然后轻轻敲响了你的房门。
我告诉你,我的故乡银叶镇是个不错的地方,风景很好,而且远离战事。
我告诉你,并且在镇上认识一两个靠谱的人。你可以去办置投资一家小店,卖卖魔药或者杂货,找个好人结婚生子。
你对我笑了,笑得自信又快乐,跟平常别无二致。你说:
“格雷,我们可是立志要击败魔王的勇者啊!我们,是注定要载入英雄史诗的人物!
“别害怕。我们要比寻常人更加坚强,也要比寻常人更加快乐。我们要将痛苦和死亡都视作荣耀的奖励。征途中或许会有些许波折,但我们最终,一定会赢下那辉煌的胜利。”
我忘了自己是如何回答的,似乎说了很多蠢到家的话。
事到如今,我唯一还记得清楚的,便是你最后凑过来闻了闻我身上的衣服,随即露出了那种毫不掩饰的嫌恶表情。
你说,我就是因为又该死地酗酒,才会如此精神不振,才会做出那些完全不像勇者应行的龌龊事,说出那些完全不像勇者应说的糊涂话。
别误会,西尔维娅,我从来,也并不是在责怪你。是我自己,一厢情愿地用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将你强行拧成了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形象;是我自己,擅自对你这种怪物产生了那些莫名其妙的、不该有的想法。
最初与你一同旅行时,我陷入了某种难以名状的幻觉之中。而现在,那幻觉,只是理所当然地消失了而已。我清醒过来,回到本就应该在的老路上,仅此而已。
你什么都没有做错,西尔维娅。你可是堂堂正正行在那条所谓“勇者大道”之上,无比高洁、无比伟大的西尔维娅大人啊。
我只是想问,你,可曾有哪怕一次,真正地照过镜子?
当你对着镜中的自己,露出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说出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语时,你难道真的,不会吐出来吗?
第二天早上,太阳照常升起,旅程还在继续。
魔族的攻势愈发凶猛强大,人类的阵线节节败退。人类最大、也最繁华的魔法都市星坠城,最终还是陷落了,城中居民惨遭屠杀。
守城的将军和法师丧家犬似地滚进了我们的队伍,为着已经不复存在的家园去讨伐魔王。
“神眷”勇者的称号,起初或许还能有些许微不足道的号召力,但到了那个时候,却早已彻底沦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料。
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苦闷与绝望,每个人都被无尽的恐惧和难以忍受的痛苦疯狂追逐,仿佛只有冰冷的尸体,才有资格在脸上露出笑容。
但西尔维娅,你还是从未改变。
你依旧带着那种怪异到令人发毛的变态笑容,轻而易举地泅过一片又一片由鲜血汇成的海洋,毫不动摇地斩杀着前赴后继的魔族,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些我早已听过无数次的、陈腐不堪的勇者故事,带领着这支早已濒临崩溃的队伍,义无反顾地向着魔族大军的腹地前进。
阿利斯泰尔那老家伙总是说,时间能冲淡一切东西,能让深重的罪恶悄然隐匿,能让刻骨的痛苦渐渐消弭,能让偏执的执念最终释怀。真是彻头彻尾的鬼话。
然后,我们来到了魔王城下。
攻城的前夜,伊利亚找到了我。
他告诉我,当初是你杀了阿尔芙蕾雅。
他说,在阿尔芙蕾雅死前的数周,她其实早已收到了来自星神的明确预言,其中便清楚地预言了她将会因你而死。
只是,当时无论是他还是阿尔芙蕾雅,都比起那虚无缥缈的预言,更愿意去相信你这个朝夕相处的“同伴”,这个可怕的怪物。
他还说,他也曾私下里质问过你,而你,则毫不避讳地、坦然承认了自己杀死阿尔芙蕾雅的事实。
最后,预言还包含了另外一条内容:小队里的所有其他成员,包括他,包括我,包括已经在第一次对战魔王时已经死去的阿利斯泰尔和佩特拉,最终都会因你而死。
所以,他要我帮他,在击败魔王之后,杀了你。
真是个蠢故事。
你才不会去杀同伴呢,因为那不是你该死的“勇者”信条会允许你做的事情。那套所谓的信条,可比神明那些虚伪的鬼话,要更加恶毒,也更加难以违逆。
伊利亚向来是个精神不稳定的疯子。他已经习惯了睁着眼睛做梦,将现实和他痴妄的臆想混为一谈。他这番颠三倒四的话,根本没有一星半点儿值得相信的地方。
但是,西尔维娅,这可真是个……绝佳的机会啊。
你不是一直都自诩为真正的勇者吗?你不是一直都将伊利亚那个废物,当做你心中最光辉璀璨的偶像吗?
我那该死的、难以戒除的酗酒恶习,我那些拼命想要忘掉却始终如影随形的黑暗过去,我的那些不值一提的弱点,我的那些罄竹难书的罪恶,我的那些深入骨髓的痛苦——在你这位伟大勇者的眼中,不都应该是些完全可以忍受的、征途上或许会出现的、微不足道的小小波折吗?
我一口答应了伊利亚,然后在当夜找了个无人的静处,把自己吊死在树上。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记得那是个瓶塞。
就是酒鬼找不到回家的路,迫切地需要将什么东西重重地抛到地上,用它落地的方向来决定自己下一步该走向何方时用的那种木块。
如果我死了,那就这样结束吧。你也好,魔王也好,这世间的一切纷纷扰扰,就都与我格雷·威尔逊再无任何瓜葛了。
但如果我侥幸活了下来,那么,西尔维娅,我就一定要杀了你。
结果而言,我死了。但涅克罗斯正巧路过,再次将我复活,邀我在讨伐魔王——如果能成功的话——之后,帮他执行仪式。
剩下的事,你都知道了。
……
天边渐渐泛起了一抹橘色的红晕。是天亮了吗?还是说,我又一次陷入了某个光怪陆离的幻梦之中?
昨夜的记忆倒还是清晰无比。
西尔维娅,你还真是干脆利落得令人发指啊。该死,我明明早就知道,你就是这种可以漠视一切、践踏一切的怪物。
可我不是啊。
你不是一直都带着我,去斩杀那些无穷无尽的魔族,去找寻那些虚无缥缈的同伴吗?
喂,我说,再告诉我一次吧,西尔维娅。请你再告诉我一次。我接下来,究竟要去哪里才好?
我杀了魔王,杀了你,杀了平民,杀了子爵,杀了主教。我将自己这些微不足道又重达千钧的负荷抛在了矿井的最深处,然而它们还是附骨之疽般夜夜爬回床边。
我的这段旅途,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看见所谓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