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摇摇晃晃地从酒馆里走出来时,天色已经完全暗淡下来,只剩下西边天际一抹残存的、血红色的晚霞。
我喝了十人份的烈酒,将自己灌得呕吐不止。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我嫌那件湿透了的法师袍子碍事,随手将它脱下,胡乱地丢弃在了酒馆某个肮脏的角落。
头晕脑胀,天旋地转,四肢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可是,意识却怎么也不肯昏去,始终绷着最后一根弦,让我不得自由。
我手里拎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顺手拿来的、早已空空如也的粗陶酒壶,赤着上身,只穿着一条被酒水浸湿大半的裤子,在街道上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地歪斜前行。
“妈妈,那个人……”
“不要看。”
“又是醉鬼……”
耳边不断传来路人的议论,不时有视线落在我身上又移开。
听着他们的话,我心情大好。彩虹色的泡泡四散漂浮。
脱了法师袍,又醉成这样,没人发现我就是大名鼎鼎的勇者大人。
不知不觉间,我走到了广场中央,走到了领主开启祭典的高台附近。
祭典时搭建的各种摊位和彩棚尚未完全拆除干净,一些五颜六色的布条和破碎的装饰品还散落在地上,被晚风吹得瑟瑟作响。
几个看起来像是帮工的年轻人,正借着逐渐昏暗的天光,在摊位间来回穿梭,叮叮当当地做着最后的收尾清理工作。
我眯着醉眼,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踉跄着走去,一边用尽全力地挥舞着手中的空酒壶,一边含糊不清地大声嚷道:
“喂——各位——你们在做什么呢?这活一天多少钱?”
时值黄昏,暮色四合,我又因为酒精而意识混乱,眼前的一切都显得晦暗不明,如同隔着一层磨砂的玻璃。
所以,为首的青年面部模糊,我只见到他皱起了眉头。
“滚远点!别妨碍我们干活!”
“哦……哦。但我可以帮忙啊。”
“走开!要不然我……”
我无视青年的斥责,晃晃悠悠地走到摊位前,用魔法将顶棚取下,把木架拆散,并靠着直觉将它们堆到一旁。
青年目瞪口呆,道:
“这是魔法?”
“没错!就是魔……魔法。我……我会很厉害的魔法……也很会收拾东西!”
我顿了顿,继续得意洋洋道:
“怎么样?你们看……趁着天色还没有完全黑透,趁着那该死的月亮还没有完全升起来……这点儿破烂摊位,我……我几分钟就能帮你们拆得干干净净……”
“……是,是很好,非常厉害。但我没有钱分给你,所以还是……”
听见“好”字时,我就勾住了他的肩膀。
“没关系!你答应了就好!答应了就好……我们……我们是朋友了嘛,对不对?”
兴致莫名地高昂,天色显得格外得澄澈。
我随意地挥舞着魔法,将摊位一个个快速拆散堆好。
木头先生左边,金属老兄右边~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回过神来时,周围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拆。青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辛苦了,你真厉害。要不要来我家吃个饭?我妹妹厨艺很好。”
“你妹妹……她很漂亮吗?”
青年的语气顿时带上了愠怒。
“当然。但不许起歪心思。”
“哈哈……漂亮就好……银叶镇……银叶镇可真是个好地方啊。风景很好,有很多漂亮的好人……”
“没错。所以,你要不要来我家坐坐?天色不早了,你一个人在外面也不安全。”
“你不怕我?”
“……怕你打劫我吗?我倒是觉得你才随时会被抢个干净。”
是吗?或许是吧。
我念叨着颠三倒四的话,望着隐隐升起的月亮,做出了决定。
已经够了,仪式什么的无所谓了。我本来也不是什么杀人狂。
今晚很不错……就今晚吧。得赶紧去森林里,找到棵能用的树,以及绳子才行。
“……不了,我还有事要做。”
我喃喃拒绝后,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广场。
不过,耳边忽然响起了西尔维娅轻柔的声音。
“格雷!你要去哪里呀?”
我侧头望去,见她面带温柔的笑,亭亭立在黄昏的街道上,身影在昏乱模糊的视野中格外清晰。
青年忽然走到我身侧,难以置信道:
“勇者大人……?抱,抱歉,我刚刚没有认出您,实在太过失礼了。”
我的心忽然一揪,想要大声辩解,可下一刻,他的身影又忽地消失,回到了我的身后。
怎么回事……?从哪里开始是幻觉,从哪里开始是现实?
要醒酒吗……可是我不想……
我抬起头,目光穿过迷离的醉意,望向不远处的西尔维娅,道:
“西尔维娅……我要去死。我已经……彻底受够这一切了。”
“是吗?你要在森林中找片清净之地,找棵茁壮的树木,一个人离开吗?”
“没错。”
“世人会以勇者的身份记住你,为你哀悼三天吧。多么好的荣誉呀,可惜你却嗤之以鼻。
“不过那之后,我会为了找第三颗眼球,在矿井里发现你的日记,从而彻底恨你入骨,一辈子试图证明你的罪行吧?”
“……没错。”
西尔维娅露出嘲弄的笑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她指向我的身后,道:
“才不会哩。你啊,早就不配让我、让任何人为你做任何事了。”
我转过身,望向身后。青年……以及数十个人出现在了我眼前。
他们的脸忽然变得非常清晰,却不带一丝表情。
贝西尔。赛拉提斯商队的千金。主教。维图斯·金焰。然后,好多好多被我杀死的人……
以及,站在所有人之前,面无表情的我自己。
“……哈。”
笑意忽地涌上心头,我不由勾起嘴角。
我试着严肃下来,试着稳定身形,可笑意却面团般快速膨胀,杂草一样爬满了全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微笑很快变成大笑,又演变成狂笑。
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头昏脑涨,笑得涕泪交流,笑得整个肚子都因为剧烈的抽搐而疼痛不已,笑得几乎要喘不上气来,笑得再也站立不稳,不得不伸出手,狼狈地倚靠住身后那冰冷而坚硬的祭典高台的石柱,才能勉强支撑住自己不至于瘫倒在地。
我猛拍着柱面,掌心摩擦出血,血又化作人的形状,开始在眼前跃动跳舞,让我笑得更加厉害。
究竟过了多久呢?我总算勉强恢复了神智,靠着柱子站直了身体。
然后,我撕开空气,取出三颗眼球,开始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