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火焰艰难地从我破碎的身体中流转升腾,将我复活。
体内的符文已经彻底停滞,几乎无法再次运转;魔力也因为先前不计后果的释放而损耗得超乎想象。
……若是再被她击杀一次,我便将真的彻底死去,堕入永恒的虚无,再也无法睁开这双眼睛。
可是,我却丝毫不觉恐惧,只感到莫名的寒流在五脏六腑攒动。
在我被斩杀的瞬间,西尔维娅也再次触发了先前布下的爆炸陷阱。她的右腿此次被炸得血肉模糊,彻底折断,再也无法像之前那样快速地移动。
她拖着那条已然不成形体的断腿,拖着那柄沉重的巨刃,径直向我艰难地走来。她的语气仿佛也被惨烈的伤势所影响,变得支离破碎。
“你觉得这世道不公,你觉得自己受到了永不可逆转的伤害。我同情你,我打从心底里关爱你!你痛苦得撕心裂肺、几近崩溃的时候,我却对此毫无察觉……我根本不配做你的朋友!
“当我知道你这些不堪回首的经历时,我愧疚怜惜得几乎要当场窒息!
“但那又如何?!如果你只想杀了那个领主和那个主教泄愤,我绝不会对你刀剑相向,甚至连半句阻挠的屁话都不会跟你多说!
“可你为什么非要迁怒那些无辜的人?难道这世上就只有你一个人在受苦吗?你以为自己很特殊吗?自大狂!”
……该死,这算什么。
为什么不大声地斥骂我、或者像个勇者一样,干脆利落地将我斩杀啊?
你现在这副又是愤怒、又是悲哀、又是悔恨的复杂模样……叫我怎么能够继续欺骗自己,当你只是个冷漠无情的人啊。
某种积蓄已久、几乎要满溢出来的东西,猛地涌上了我的喉咙。
我战栗着挥舞手中仅存的法杖,想要将汹涌的情绪强行压下、想要将它彻底否认抹去。
可是,它们还是随着那金与炎交织的毁灭光柱,不受控制地咆哮而出。
“……冷漠无情的蠢材!少在那儿装模作样、说些不痛不痒的风凉话!
“我是在滥杀无辜,我只是在向毫不相干的人泄私愤,我是个万死难赦的罪人……这点浅显的道理,我当然比谁都清楚,不需要你这蠢货在这里多嘴废话!
“我知道他们无辜,他们冰清玉洁……我知道错的是我,恶的是我!
“可我只要一见到他们脸上那该死的微笑和感激,只要一想到他们将来能够一帆风顺、幸福美满地度过余生,我就嫉妒得浑身血管都要爆裂,五脏六腑都在熊熊燃烧!
“凭什么?!凭什么偏偏是我要遭受如此之多的厄运与不公?!凭什么他们就能轻而易举地免于一切灾难?!为什么我非得降生到这个该死的世界!难道就因为一片桦树叶飘到了它不该去的地方?难道就因为一个不负责任的旅者忘记了带上他那破烂的吊坠?!”
不计后果的溶金光柱,伴随着漫天呼啸的炎枪,如同狂怒的流星雨般连续不断地迸射而出。
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在发出剧痛的哀鸣,肉体在魔力的反噬下渐次崩解,视野早已被不断涌出的污血染成一片猩红。
没关系,眼睛裂开就用感知符文来定位她的存在,肺叶被震破了就用治愈魔法强行修补顶上!
我完全无法停下胸膛中那股咆哮燃烧的黑色火焰,不顾一切地继续攻击,拖着残破的身躯,迎面向着西尔维娅蹒跚走去。
西尔维娅竭力招架着我的每一次疯狂攻击,可她的魔力毕竟已经逸散大半,身体也早已到了极限,招架的架势在我的攻势下不断倾斜、崩溃。
当我终于彻底脱力,猛地呕出一大口滚烫的鲜血,狼狈地跪倒在地之际,西尔维娅也被我最后一击远远击飞,身体如断线的风筝般翻滚着,狠狠摔落在广场的另一边,手中的巨剑也脱手飞出,发出一声空洞的哀鸣。
光柱带来的灼人余温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弥漫着焦糊与血腥的气味。
西尔维娅双手无力地撑住焦黑的地面,摇晃着想要站起来。
我也用手中仅存的半截法杖强行托住自己,颤抖着站直了早已不听使唤的身体,一边向她挪动着脚步,一边继续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我他妈的就是无法接受!无法原谅!
“我也想像你一样,就算被千刀万剐、凌迟处死,也能笑着对旁人说‘没关系’!但我就是做不到!我根本就做不到啊!
“要是不把这愚蠢透顶、毫无意义的业火统统喷泄出去,我自己就要先被这该死的妒火烧成一具焦炭啊!”
黄金权杖与炎狱权杖早已过载不堪,杖身布满了裂痕,但尚能勉强使用。
我唤起数发炎枪,竭尽全力地一齐轰向那个仍在微微颤抖着的西尔维娅。
但她却仿佛回光返照一般,忽地爆发出最后的气力,猛然从地上站起身子,用尽全力抛出了巨剑!
巨剑带着凄厉的破空之声,旋转着将我射出的炎枪尽数击散扫开,而且威能丝毫不减,如一道银色的闪电,直冲我的面门而来!
我勉强构筑起早已破损不堪的复合壁垒,偏移巨剑的致命轨道,让它堪堪削去了我的一边肩膀。
与此同时,西尔维娅竟已竭力逼近,高声怒吼:
“白痴!不是有我吗!”
……她在说什么?
困惑之际,西尔维娅已然收回了那柄巨剑,脸庞因激动而涨红,继续咆哮道:
“有什么怒火怨恨,你他妈的尽管冲我来不就是了!你是我的恩人,是我来到此世的第一个友人,只要你肯开口说明理由别背后捅刀子,就算你要我的这条贱命,我都乐意眼都不眨地拱手奉上啊!
“你要是心里苦闷,就指着我的鼻子骂上几天几夜!你要是感到不爽,就尽管拿我当沙包,揍到你解气为止!你要是不敢向那些你曾经伤害过的人当面赔罪,那就让我去替你磕头谢罪,替你赴死求饶!
“但是,你至少要说出口啊!你至少要告诉我啊!无可救药的闷葫芦!”
说至此处,她仅剩的单眼低垂,语气染上深重的悔恨。
“……不,不对,这都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
“要是再早一点……要是我早点察觉就好了。可是事到如今,你已经犯下了如此之多的滔天罪孽……你要我、要这世上的人,怎么才能原谅你、怎么才能放过你啊!”
她的怒吼在广场回荡,流动的风渐渐停息。激斗中,广场周围的愚蠢魔物不知躲避,已尽数被余波杀死横尸,只余我和她二人对峙。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无比,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这番话,最终只是从唇间喃喃吐出了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节:
“西尔维娅……”
她面色复杂地望向我,放弃似地长长叹了口气。
然后,她猛地一把擦去眼角的泪水与血污,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宣告一般说道:
“……啊啊,够了,真是莫名其妙……我又不是什么能言善道的人,说这些干什么。”
西尔维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后发出了一声震彻云霄的高喝。
伴随着这声充满了决绝意味的呼啸,她重新挺直了那早已伤痕累累的身体,缓缓拉开架势,再次抬起了手中那柄饱饮鲜血的巨剑。
她身上积攒的所有疲劳与致命的伤势,仿佛都一扫而空。
整个广场的气氛陡然为之一变。
她的目光如一道实质的利剑,死死地凝视着我,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
“格雷!这是最后一击!我已将我全部的魔力、我全部的心力,尽数灌注其中!
“你也休要再给我躲躲藏藏、含糊其辞!给我堂堂正正、坦坦诚诚地,一决胜负!”
……真是多余的废话。
我清点着身边那些尚能勉强运转的法杖,将所有攻击性的法杖,全数对准了眼前的西尔维娅;将所有防御性的法杖,也全数提前激活,护住我这残破的身躯。
然后,我缓缓闭上双眼,再猛地睁开,集中精神,将所剩无几的全部魔力与翻腾不休的心绪,毫无保留地全部释放。
“来吧!西尔维娅!”
辉赫的炎枪伴随着黄金熔流,咆哮着撕裂夜空,将天幕映成橘红色。狂暴的能量引得大气剧烈颤动,将沿途的一切物质在瞬间化作余烬!
西尔维娅不闪不避,挥动巨剑,与我释放出的金色光柱,进行了最直接、最原始的正面碰撞!
风席卷了整个广场,雷暴般的巨响持续轰鸣,震得我耳膜生疼,几欲失聪。
银色的娇小身躯,顶着我那足以熔化钢铁的毁灭光柱,一步步艰难地向前推进。她手中的巨剑,一次又一次地将光柱斩开、劈裂,然后,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向我疾刺而来!
我拼尽全力灌注着魔力,疯狂地操纵着早已不堪重负的符文。然而,黄金与炎狱权杖,终于在超极限的负荷下,发出不堪忍受的哀鸣,轰然崩毁,化为齑粉。
西尔维娅敏锐地抓住机会,发动更加猛烈的攻击,将光柱再度硬生生劈作无数散逸的碎片!
转瞬之间,她浴血的身影已然欺近眼前,手中的巨剑带着裂帛之声,向我横扫而来!
层叠的魔法壁垒应声而碎,那些维系其存在的诸多权杖,也在这一击之下纷纷断裂、粉碎,化为无用的残骸。那柄庞然的凶刃,更是斩开了我的脖颈,冰冷的剑锋贴上了我跳动的颈动脉——
然后,它耗尽了所有的魔力,耗尽了所有的动力,在距离彻底切断我喉咙的最后一寸,堪堪停在了那里。
光柱因为权杖的崩毁而提前终止,我的魔力也因此意外地留下了一丝残余。
我徒手凝聚成最后一柄炎枪,贯穿了西尔维娅从不设防的胸膛。
交锋,到此结束。
光柱引起的灼人余温渐渐消弭,巨剑掀起的狂风也缓缓散去。
西尔维娅无力地松开了紧握巨剑的双手,武器跌落在焦黑的地面上。清脆的声响,反衬得整个广场更加安静。
她轻轻捂住胸膛的创口,满是伤痕的脸上不见丝毫痛苦。
我听见她断续地呢喃:
“第二次战胜莫德雷萨、阿尔芙蕾雅牺牲后……你消失了好几周,最后满身酒气地出现,邀请我一起回银叶镇开家小店。
“那时,你其实不是一时兴起去喝酒,而是……被涅克罗斯找上了吧?”
……我明明没有将这些写入日记。
我望着她,干涩地低声回答:
“……嗯,没错。”
“这样啊。对不起,我当时满脑子想着自己的事,完全没有察觉到。”
西尔维娅轻轻叹了口气。
不是这样的。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
不,不对。我应该说的,并不是这些无用的道理。
“你带着酒,来瞭望塔找我的那个晚上……我说的并不是真心话。”
“……我知道。”
西尔维娅轻声说完,嘴角似乎勾起一丝微笑。
然后,她落叶般垂落,倒在地上。
……还有魔力。虽然春华法杖被破坏了,但那不过是增幅器,我自己当然也可用治愈魔法。
得赶紧将西尔维娅治好。之后要回收三眼本体,将仪式停下——
等等,有些奇怪。
天上那三眼应当会持续不断地为我供给魔力才对,虽然刚刚的战斗损耗了大半……但现在,为何我丝毫感觉不到有任何魔力恢复的迹象?
而且,被西尔维娅伤到的肩膀也没有自行复原。
我霍然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不知何时,三只居高临下俯瞰的巨眼已经闭合,并且正在慢慢淡出虚化。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
我满心惶惑地低下头时,却发现西尔维娅已经不见了踪影。
相对的,亚当出现在了身前,手中冰刀抵上了我的喉咙。
“壁垒终于失效了啊,威尔逊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