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倚在旅店的窗户旁发呆。
夜空澄澈,皓月当空。晚风轻抚,江水沉静地粼粼流淌。
这个小镇傍水临江,易守难攻。此地因此尚未遭到魔族侵袭,也因这地势孤僻地立在地图上。
“怎么样?今晚云多不多?”
女声在耳边响起。声音比江水更加沉静柔和,我的心跳却因此躁动不安。
佩特拉走到我身边。在旅馆歇息,她身着一件米色的亚麻长衫,垂向背心处的马尾长辫依旧一丝不苟,却也有几缕碎发从鬓角滑落。
她手上拿着一个坑坑洼洼的金属短筒,眼睛和我一样望向高悬天际的星月。
月色清冷,将她平素干练的侧脸都照的柔和了些,让我不禁心念一动。
“没有,一丝云彩都没有,月色很美。你手里的是什么?”
笑意在佩特拉的脸上荡开涟漪。她小心地举起短筒,借着月光向我展示,脸上多了分孩子气的得意。
“这个叫做望远镜,星坠城的特产哦。西维尔知道吗?”
“听过。可以用来看星星对吧?”
“没错,你很了解嘛,我们那的学者就是用这种仪器读出了天星的轨道。
“格雷昨天不是喝醉买了几块玻璃和铁块吗?我就凭着记忆做了一个出来。”
佩特拉不擅长构筑魔法,这望远镜的外形自然也很不美观。不过心上人做的东西,只有美与可爱两种,无论怎样都让我觉得有趣可亲。
我佯装不熟悉,道:
“佩特拉,这个具体要怎么用?可以教教我吗?”
“当然。我先给你演示一下,非常简单,你三两下就能学会。”
佩特拉摩挲着望远镜,将它探出窗口,对准深邃遥远的天幕,将眼睛贴上目镜,兴奋的情态犹如过年回到老家的孩子。
不过,她旋即蹙起眉头,失落地放下短筒。
“……不行啊,视野完全一团模糊,边缘很暗,画面还黑黑的。”
“不要紧,让我试试。”
“咦?你原来会用望远镜吗?”
“我其实还挺擅长的,甚至还参加过使用望远镜的考试哟。”
“真的吗!那就拜托你了,西维尔大人。”
“……不要突然加大人啦。”
“不行。阿利斯泰尔说过,要对技术保持尊重。”
佩特拉的双眼满溢着期待,将望远镜递给我。
我自心爱的姑娘手里接过沉甸甸的短筒,将它重新举起,绞尽脑汁地回忆着物理课上学习的那一星半点知识,转转焦轮动动目镜。
见我动作娴熟果断,佩特拉的音调又上扬了几分:
“怎么样?”
“对不起,还是不行。”
跟物理考试里遇见的情况完全不一样啊。连ABCD四个选项都没有,叫我怎么运用最擅长的排除法。
听见我坦诚的废物宣言,佩特拉也有些瞠目结舌。不过,她马上绽出明媚自得的笑容。
“不必气馁,西维尔。星坠城的技术玄奥,你不过是一介外地人,无法参透再自然不过。”
“不要小看外地人啊。倒是你,身为本地人也没做成,会不会有些丢人呢?”
“哈,无法反驳。我的头脑确实有些笨,不太擅长这些弯弯绕绕的复杂东西。”
聊天之际,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我和佩特拉之间。直到他拿走望远镜,我才恍然惊觉这人已经来到身侧。
……阿利斯泰尔明明是已是个年迈的老人,也并非体格超人的武夫,却总是能神出鬼没,在各种意想不到的时间地点随性出现。
他翻弄了几下望远镜,乱蓬蓬的胡子开心地翘了起来。
“佩特拉,这是你用废料做的?已经像模像样了啊。”
“徒有其表而已。别说远在天边的星星了,连一米外都看不清。”
“任何伟大创造开始时都显得孱弱愚蠢。我看看,主副物镜装反了,镜面有些划伤和灰尘,应力相当严重,轴线也需要调整……”
阿利斯泰尔的双手干瘪褶皱,静看仿佛枯木。不过一动起来,这两截枯木便成了最精密稳固的机床。
莹莹的星光在他胸前亮起,拙劣的短筒在十几秒间焕然一新。
他笑盈盈地递出望远镜,道:
“来,谁要第一个试试?”
我后退一步,向着佩特拉点头示意。她感激地笑了笑,仿佛抱起公主一般小心翼翼地、温柔地接过短筒。
门忽然被“砰”地一声推开。
“哦,望远镜?”
格雷带着酒气,摇摇晃晃地走到我们身边,随手一抄,便将望远镜拿到手里。
我怒不可遏,正要教训这个醉鬼,他却先将短筒探入了夜色贴上眼睛,露出傻傻的痴笑。
“不错啊,连月亮上的坑洞都看得一清二楚。”
佩特拉失魂落魄地看着格雷,那痴态仿佛目击妻子出轨好友的丈夫。她随后眼神一凛,拔出佩剑:
“格雷·威尔逊,亮法杖来!我以彗星护卫队长的名义向你发起决斗,誓要惩罚你用酒精和俗欲玷污珍宝的愚行!”
“……呃?喂!西维尔,帮帮我,你的小女朋友疯了!”
房间内顿时乱做一团。最后,阿利斯泰尔为所有人各做了一个望远镜。当然,也包括听到吵闹赶来的伊利亚。
……那只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
我说不准具体是哪年哪月哪日,甚至记不太清当时那个小镇的名字。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和旅途中的其他两千多个日夜一样,那晚的月色已经彻底消融在过去,如今只在我的记忆里尚留一丝光亮。
直到我死去,直到王国覆灭,直到海枯石烂,都不会再有同样好的月光映上江面,映入镜头。
……
鲜血溅到我的脸上,温热黏腻。锋利的武器带着余温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佩特拉仍然站着,让我一时以为刚刚的一切也是幻觉,是敌人为了迷惑我心智构造的陷阱。而她马上就会沉稳有力地高喝出声,和过去的每一次一样,将我唤回现实,和我并肩作战。
她没有高喝。她的身体轻晃一下,支撑体魄的灵魂气力在瞬间消散,断线人偶一般倒下。
我恍然惊觉,伸手将她接住,只感到体温在无可遏制地离开眼前的身体。
呕吐感、罪恶感喷涌而出。
佩特拉死了。我又让同伴死在了自己眼前。
不是因为阿利斯泰尔用了奇异的魔法,而是因为我太过犹疑。
因为敌人是昔日的同伴就动摇,就手下留情,就幻想能有什么两全的方案。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人力有穷,世上不存在这样便宜的好事。
耳畔响起脚步声,瑟兰德琳和卡莉斯塔走入我的余光。
我听见瑟兰德琳在说话,声音颤抖。
“佩特拉,佩特拉她……”
她摸索着佩特拉的脸颊,试图施法将一切挽回。
我轻轻放下佩特拉,将她的遗体冰封凝滞。
“佩特拉死了,阿利斯泰尔杀了她。现在,我们去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