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个精神干扰魔法!
我及时意识到不对,慌忙低头错开视线。饶是如此,爆炸般的蜂鸣仍在耳畔响起,数秒后才徐徐退去。
糟糕……只有佩特拉对这一招有抗性,就连西尔维娅都无力抵抗。佩特拉的死固然破解了阿利斯泰尔的不破之盾,却也解封了他最强的矛。
虽说只要闭眼不看就能避开,但西尔维娅就算实力强大,也没法在丢失视觉的情况下和昔日勇者战斗吧?
我的心跳渐渐加速。但是,西尔维娅的语气依旧平静,冷冽得陌生。
“阿利斯泰尔,艾瑟拉王国什么时候开放洗脑魔法的研究了?这种否定意志,修改伦理的邪道,在魔族中都是禁忌。”
“小姐,你弄错了,我并没有洗脑或催眠任何一人,只是让他们想起来而已。你是暂来星坠城的访客吧?我无意让你们受到影响。
“你们开始时看不见人偶的脸吧?那是我预先定好的设计,只是后续因为战斗混乱,难以维系了而已。”
老人随即应和。他的声音疲惫苦涩,显然他虽然勉强从坠落中幸存,但也遭了重创。
我小心地抬起视线。阿利斯泰尔低垂着身子,穿着金丝银线的丝绸礼服被冰刀割开,露出带着老人斑的褶皱皮肤。
他似乎变成了那个人偶的样子……?而且,身上的伤痕也消失无踪。
这具肉体不单是精神干扰魔法的载体吗?
他轻轻挥了挥手,魔力顺从地随之舞动。我心生警惕,但只有花梨木的碎块受到牵引飞去,重新组成一柄手杖。
阿利斯泰尔单手拄着手杖,支撑身体站直,指节有些颤抖。西尔维娅站在我身边,握剑的手静如冰雕。
“你挥舞巨剑的姿态,你利落率直的战法,乃至你的语气……都让我想起了一位老友。他的战法由他的经历淬炼而成,我还从未见过第二家。
“你认识他吗?是他这一年里接纳的学徒吗?”
“若我说是,你会立刻自刎吗?”
我稍稍将视线抬高,见老人的嘴角微微上扬。
“不会,我只是会为他高兴。去征讨魔王的人有很多,大部分是为了以后活得更好,他却是为了能够死得安稳。
“我一直担心他在战争结束后寻不得下一个寄托,急不可待地结束生命。”
我不敢再抬高视线,所以无法看清西尔维娅的表情,只见得阳光和流云的阴影投在她的侧脸上。
她像是要离开这些一样放下剑,向老人走去。老人攥着杖柄的手紧了几分。
“他早就已经死了,算算时间已经腐烂殆尽,只余无面的白骨埋在地下。现在,他与你,与星坠城都再没关联,多谈也无意义。
“阿利斯泰尔,你建立了星坠城,为什么又要将它毁灭?”
西尔维娅的语气间的杀意稍稍融化。老人轻叹一口气。
“星坠城不是我建立的,我只是在恰当的时机给了他一点帮助,就像医生接生孩子一样。我也不是要毁灭这城市,只是要埋葬它而已。”
哑谜一样的回答。但这显然只是详细叙述的开场白。
西尔维娅停在了老人面前,手中冰剑自然垂落点地。她微微侧着头,这是她认真倾听别人说话时的习惯。
老人轻轻转头,似是看了眼瑟兰德琳与佩特拉,用娓娓道来的语气开口。
“七个月前,我在——”
剑刃划破空气,撕裂骨肉,打断了老人的话。随侍在侧的两柄冰刀毒蛇般刺出,将老人的喉咙左右刺穿!遭逢重创,老人干瘪的手掌猛然抬起,散出点点星光,魔法蓄势待发。
但在这个距离,他怎可能比西尔维娅更快?
未等魔法射出,她便已在电光火石间抬手,用透明无形的冰刀劈柴般将老人的双臂斩断。两双枯木般的手掌尚在空中飞舞,她又横剑后引,将凶刃笔直刺向阿利斯泰尔的胸膛!
我恍然惊觉,她已没有心思探究他的动机和心绪,只是在用对话确定他的位置,放松他的警惕而已!
沾血的剑尖闪着寒光,以足够分金碎石的力道径直向前。然而,它先抵上的却不是柔软的酮体,而是一枚闪着光芒的符文。
这枚符文线条复杂流畅,却又脆弱不堪,简直好像刚刚被拼装出来一般。然而,它闪耀的光辉、它曲折的纹路我都无比熟悉……那是时寂符文!
下一刻,无形的波动以阿利斯泰尔为中心扩散开来,摧枯拉朽的剑刃停在了他的胸前。
阿利斯泰尔停止了时间?!
不,不对,我尚有意识流转,只是周身动弹不得。不仅如此,远处星塔的光芒仍在不稳定地闪烁,天空中亦有飞鸟掠过……和我的不同,这魔法是有范围的。
他释放的并非时间停止,而是明显逊了一筹的劣化版本。
……今天,我试图停止时间两次,期间都有绘出符文。难道他就趁着那机会记下了它们的构造理解了本质,并即兴创作了一个可供非契约者使用的简化版?
我心中震惊,死死盯着阿利斯泰尔。他单薄的身体因剧痛颤抖起来,隐隐的痛呼飘来。
他艰难地从剑尖前移开,伸出筛糠般颤抖的双臂,勉强对上停滞在空中的断臂。断面处立刻长出肉芽,修复愈合。
做完这一切,老人颓然跪地,似是想要大口喘息。可刚吸一口气,暗红色的血沫便从他脖颈处的创口涌出,将礼服和皮肤一齐染成赤色。
他只得握住刺入脖颈的冰剑,轻轻摸上剑柄,犹疑片刻后猛然攥紧,手背上的青筋赫然可见。他一寸一寸地拔出冰剑,动作缓慢而艰难。
利器与骨骼摩擦的刺耳声音响起,两柄剑身终于重见阳光。西尔维娅的冰一向晶莹剔透,可有血覆盖时照样显得粗糙滞涩。
这段凝滞的时间里,西尔维娅竟不知怎地侧过了眼眸,冷冽的视线自始至终死死钉在阿利斯泰尔的背上。
阿利斯泰尔治好脖颈上的创口时,十秒的自由时间也已经枯竭。他恍然惊觉,手脚并用着似要爬开,西尔维娅却已一脚重踏在他的脊背。
枯木折断般的脆响迸裂,老人发出一声短暂的痛呼,软塌塌地趴了下去。地上法阵的光芒恢复正常,星之塔的核心也不再不稳定地闪烁。
我长舒一口气。伴随着老人的昏迷,他干扰星之塔的魔法也随之中止失效。如此一来,西尔维娅也没有必要再斩杀同伴了。
我摸出腰间的恢复药剂,朝她一瘸一拐地走去,道:
“辛苦了。恢复一下魔力吧?”
然而,西尔维娅并没有回答我。或者说她根本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双眼仍旧死死盯着尚在喘息的老人。
她舞动手腕,将剑举过头顶。她的动作姿态机械僵硬,比起刽子手更像是绞刑架。
我轻轻握住胸前的吊坠。
阿利斯泰尔并不像涅克罗斯一样漠视生命,他似乎还有很多话没说完;我为何会预见到部分未来,也是个未解的谜团。
最重要的是,西尔维娅每每谈到同伴就会笑得尤其明媚灿烂。我总觉得不能让这样的她亲手杀一名意图不明的老友,否则会发生令她、令我自己后悔终生的事。
我再度凝聚魔法。这一次,无形的波动顺利荡开,时间再度停下,刀刃堪堪擦破了老人后颈的皮肤。
我走向西尔维娅,先是挪开阿利斯泰尔,又小心地从根部折断少女的剑,把刃远远扔开,这才解除她的停滞状态。
她一刀挥空,微蹙眉头扫了一眼冰刀的断口,冷冽的目光旋即扫过身边。
不过一看到是我,她脸上的肃杀便冰消雪融,露出深深的疲惫,叹息般道:
“亚当,回去,我自己能收尾。他还没有解除那个精神干扰魔法,要是看见脸就糟糕了。”
“他已经晕过去了。交给瑟兰德琳女士或者彗星护卫们处理吧。”
她愣了愣,似乎才意识到我并不是来帮她的忙,而是为阿利斯泰尔说话。
她的面色一下阴沉,一字一句道:
“亚当,你没有听见,但我在最后已向佩特拉许了约,必将这侵害她故乡的恶党挫骨扬灰,让瑟兰德琳昏迷一天。听明白了吗?”
每个字都透着冷气。她不是冷漠的人,所以这冷气下一定封着滚烫数倍的怒意。
我道: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你已击败了阿利斯泰尔。他现在不过是个昏迷的老人,一个刚会缝纫的小女孩都能制服她,伤不了任何人。”
西尔维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凝滞的时间似乎都因此恢复流动。
“那么,你觉得应该怎样对待他?”
“交给瑟兰德琳女士,或者彗星护卫吧。星坠城肯定有处理这情况的法条,他们会做的更妥善。”
“陌生人和贵族统治的城邦啊。亚当,我不能为这些背弃战友的遗嘱。
“而且,阿利斯泰尔是魔法的天才,魔法是沟通幻想与现实的桥梁,而幻想是没人能关得住的。
“就算你将他的魔力抽干,将他的腿打断切除,把他投到最深的地牢关到铁处女里,只要让他的大脑思考五分钟,他便能在第二天晚上若无其事地和你一同看星星。”
她的目光垂向匍匐地面的老人,说着说着嘴角竟不由自主地勾起一个弧度。然而,这一丝怜爱只在她身上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令我心折的哀伤。
她轻声道:
“既然他犯了大罪,那么到头来还是得被送上处刑台。我恨他让佩特拉死去,要为她复仇,但也不能容许有别人当那个刽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