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里芬的嘴唇有些发白。今夜有月无星,五层在这样的晚上总有些冷,他又一直是个怕冷的孩子。
我脱下外套,披在他的肩膀上。
八年前,我和魔王一起毁灭星坠城后,如此为格里芬披上外套。十八年前,我初到星坠城时,阿利斯泰尔也是如此为我披上外套。
“这里就是净魔室吗?”
西维……西尔维娅看着缓缓闭起的漆黑房门,如此发问。唉,已经是第二次过这一天了,我却还是没熟悉这个别扭的新称呼。
沉闷的碰撞声中,净魔室的门紧紧关上。漆黑的门框溶化般消失,与透明无暇的玻璃融为一体,让明亮的月光映上地面。
妈妈紧攥着魔杖,显然有些紧张,那位所谓的弗朗索瓦应该就是她绑架的吧。利昂内尔和他的几名同僚站在一起,正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屋内的各处。
我对西尔维娅道:
“是的。我已经为你和利昂内尔先生开通了使用魔法的权限,试试看呢?”
西尔维娅钴蓝色的瞳孔微微发亮。她点点头,道:
“没有问题。”
“很好。我马上要在这里杀掉利昂内尔,麻烦你提防他逃走了。”
西尔维娅眼神一滞,茫然地看着我。
“……抱歉,佩特拉,你刚刚说了什么?”
嗯?说的不够清晰吗?
我正准备详细说明,利昂内尔已经惊慌地厉喝出声。
“佩特拉·弗林特,你莫要轻举妄动!我已向代表团的人交代过,若我没有在15分钟内回去就赶来查看!”
我无视他,一边调试座椅,一边向弟弟确认情况:
“格里芬,星核的状态如何?”
“没有异常。魔力供应非常稳定,已达到目标值的96.5%。今天要回来的是瓦莱里乌斯吧?”
“是的。他的魔力强大,代表团中只有利昂内尔能与之匹配。”
谈话之际,座椅的调试结束。刻印其上的法阵星光莹莹,蓄势待发。
状态不错啊。
利昂内尔没有再多话。他果断拔出腰间佩剑,携着魔力向我直刺而来。炽烈浩荡的金色火焰燎过剑刃,照的净魔室亮如白昼。
比我预料的还要好。不愧是莫德兰的皇家顾问。
我接剑,折断,一拳擂在他的胸膛。
鲜血飞溅,骨头断裂。利昂内尔武器脱手,整个人更是被冲击甩到房间的另一边,重重砸在玻璃上。
他的身躯缓缓滑下,落在地上,在玻璃上徒留几道斑驳猩红的血痕。梳理整齐的发型散开,鲜血不断自他嘴角涌出,铁锈的味道在房间内漫开。
我在他身前俯下,稍稍放出一丝龙威。他顿时抬起头,脸上满是待宰羔羊的恐惧。他的嘴唇翕动,发出几个断续的音节。
“你……这个……怪物……”
我愣了愣,不由得轻轻勾起嘴角。
真是个怀念的称呼,与滋扰鼻尖的血腥味相得益彰。
……
星坠城旁环绕着许多小型城镇与村庄。
每年秋收之后,凛冬之前,总会有商队定期在这些小镇和星坠城间往来。
商人们会从农夫那儿收购谷物、水果、蔬菜、肉类,也趁此机会出售耐寒的衣物和取暖用的燃料。
大约30年前的深秋,一支商队如常自星坠城出发,但在一座较偏远的小镇失去了音信。随后跟进的另一支商队,以及负责当地的几名彗星护卫,都在同一地点失去了联系。
最后,妈妈和阿利斯泰尔亲自出征。他们到达时,镇上一片死寂,横尸遍地,四处是断壁残垣,空中飘着血与腐肉的臭味。镇中央匍匐着一条岩龙、以及与它同归于尽的彗星护卫们的尸体。
一名护卫割开了岩龙的肚皮,尸体嵌在干涸的血迹和堆成小山的脏器中。我则站在半截肠子上,正摸索着他有些腐烂的胸口,试图摘下护卫徽章拿去卖钱。
瑟兰德琳暴跳如雷,要当场将我格杀。
她说这不仅是因为我亵渎了牺牲战士的遗体,更是因为我的眼眸竖立,流淌着黄金的光泽,无疑是一条化作人形的龙。
老实讲,我那时也不清楚自己是什么人,或者说到底是不是人。
贵族的孩子会在明亮温暖的产房出生,在熏香中被经验丰富的护士用浸了热水的毛巾轻柔地擦去血迹。穷人的孩子则会在柴房中或茅草堆上诞生,由村中老婆婆粗糙的双手引到世界上。
我的记忆与这两者都不同。
晦暗的环境,呼啸的寒风,残损的枯叶,泥土和马粪的潮味,以及身下湿滑污浊、结着薄冰的村庄路面……这就是我最初的记忆。
没有任何人接引我,更没有任何人期待、哪怕是痛恨我出现。
那时,我的身体与五六岁的人类孩童相仿,却强健异常,完全不可能因寒冷冻毙。纵然如此,还是难免会颤抖。
我不通语言,头脑稚嫩,只好凭着本能在一条条街道、一个个城镇间逡巡。我见到许多火光在壁炉间跳动,将许多张木桌上的食物照亮,在许多人脸上映出橘红的光晕。
但我也知道,火和光都只在温暖的室内跃动,而没有一间房门会为我敞开。街道上不仅没有火光,连星光都晦暗无明。我只能夜夜独行,寻找那些尚有余温的烟囱,希望手指能够冻僵地慢一些。
艾瑟拉并非人心冷漠的悲哀国度。常会有好心的人家注意到我,想要施舍我些面包。可一走近看清我的眼睛,他们便会立刻被恐惧攫住,恐慌乃至尖叫着逃回屋内,将门紧紧锁上。
日升月落,我从几位年迈的流浪者那儿学会了语言,学会了觅得钱财的方法,学会了国家与城市的概念,得知自己正处在名叫艾瑟拉的王国的边境。
那时,艾瑟拉与莫德兰有些小摩擦,亦有盗匪与魔族趁机作乱,劫掠城镇。
每有战斗或劫掠结束,我便仗着灵敏的嗅觉与强横的身体,在收尸人到达前来到战场,苍蝇一般在尸体身边盘旋,寻些值钱的东西,以此度日。
苍蝇恶心顽强,却并不强大。
所以,在被瑟兰德琳发现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自己没法逃走,只能捏紧腰间干瘪的钱袋,麻木地看着她向我举起魔杖,看着杖尖的水晶跃起温暖的火焰。
不过,阿利斯泰尔轻轻按下了魔杖。他仔细端详了我片刻,脱下外袍,盖在我颤抖的肩膀。他的外袍只是一层薄薄的丝绸。可直到今日,我却还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一股暖意。
瑟兰德琳大惊失色。
她指着我金色的眼瞳,警告阿利斯泰尔,说龙类天生残忍偏执,对看中的宝物有难以置信的狂热,会为它们毁灭城市,屠戮人民。
阿利斯泰尔不以为意,说他有另一个分辨人和龙的方法,比观察眼球的颜色可靠的多。
他在我身边俯下身子,伸手指向远方。那里,星之塔的核心璀璨明媚,将沉沉冬夜映出春色。
他问:
“看看那个光点,那里有座城市。你觉得它怎么样?”
怎么样呢?
我绞尽脑汁想要奉承他,说些他想听的话,可完全没有头绪。最后,我只能吞吞吐吐地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很漂亮,很好看。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东西。”
阿利斯泰尔笑了。他用粗糙温暖的手摸了摸我的头,告诉瑟兰德琳我不是龙,只是个怕冷的孩子。
瑟兰德琳还要争辩,可一看见我的脸便愣住了。在她翠绿澄澈的眼中,我看见自己的双眼第一次褪去了金光,变成淡蓝色。
在那之后,我继承了那名死去护卫的姓氏,得了岩龙的名,成为阿利斯泰尔和瑟兰德林的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