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利斯泰尔要留在村庄内,和同来的其他守卫一齐处理村民、岩龙和战士们的遗体,于是请瑟兰德琳送我回城。
我是在凌晨到达那座小镇的,已在遗体和废墟间摸索了一整天,浑身沾满了血污和灰尘,而他们来时乘的马矫健优美,一身雪白的毛发在夕阳下煜煜生辉。
瑟兰德琳……妈妈不愿让我弄脏马鞍,于是先用魔法悉心将我清理干净,这才将我放上马背,踏着融雪回城。
路上,她说自己全然不信任我,所以只会为我安排一间普通的房间,不会有半分优待;不仅如此,她还会不时亲身考察我的状态,不允许我接触任何人或踏出星之塔半步,不会让我有片刻暴露凶性、害人性命的机会。
她的语气冷峻,但流浪期间我听过许多冷峻得多的恶语,早就习惯了。可在肩上温暖外袍的衬托下,我却久违地、剧烈地忐忑不安起来。
马匹摇晃,我的脑中反复流转着一个个冷冽的冬夜,一扇扇紧闭的房门,一张张恐惧的脸,以及一团团跃动的炉火。
我紧张得过分。所以,在她冷着脸介绍那间窗明几净,炉火正旺的房间时,我还以为她是在带我参观某位大人物的卧室。
以往每次在战场觅食后,我总会被疲劳感淹没,无法思考。一旦找到一个暖和些的马厩或不那么漏风的废墟,我便会立刻抱着钱袋沉沉睡去。
可那一夜,我时而坐在炉火前听木柴燃烧,火星飞溅,时而趴在窗外,痴痴地看着地上星河般的的绚烂夜景。
直到凌晨,我才小心翼翼地躺上柔软的床,将阿利斯泰尔的外袍紧紧抱在怀中,有生以来第一次期待起明天的日出。
星坠城的生活与过去很不同,我花了数天才勉强适应几分。
食物不能大口吞下,要先感谢神明,再用叉或刀小块小块地送入口中;衣服最差要一周一换,在练剑的日子则要马上换,同时也要及时清洗身体,保持整洁;不能抱着钱袋睡觉,不能将面包塞在口袋里随身携带,或者放进抽屉里存起来。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维持状态,万不能让眼睛再次变成金色。
妈妈每天早晚来访两次,将这些无聊又麻烦的小事一件件教给我。
炉火静静燃烧。
一个个沉沉的冬夜里,橘红的火光下,妈妈教我基本的礼仪,教我读写,教我掌控驾驭自己潜藏在血脉中的力量,问我今天的晚餐是否合口味,跟我分享阿利斯泰尔的趣事,在节日为我送来蛋糕和新衣。
她不再对我冷眼相看,常常对我露出微笑。然而,她也常常向我叹气,为将我囚在这间小小的塔里道歉。
其实她完全多虑了。星之塔怎么会狭小呢?塔外的世界可能大了些,但塔外的生活才是单调绝望如囚徒。有她、有阿利斯泰尔、有星之塔璀璨的星光在,我的心早就被幸福填满了啊。
有一天早上,妈妈又一次量了量我的身高,说今天下午就带我出塔去,参加更高级的魔法课程,和同龄的孩子们一起练习。可下午她却没有来,晚上她也没有来。
我无心吃饭或读书,偷偷溜出房间,塔内的侍从和工匠打听,但全都被暧昧不清地糊弄了过去。不过,阿利斯泰尔当天不知怎地也在。
他说我不能参加魔法课程了。元老院的贵族知道了我的来历,大为震惊。与莫德兰王国的冲突正在升级,一场小规模的战争在即,怎么能在这个关头将一条随时会失控的巨龙放入城内呢?应当立刻将我推上处刑台。
尽管阿利斯泰尔和瑟兰德琳已经反复强调我并不危险,但元老院只是委婉地保持了怀疑。现在瑟兰德琳还在与他们争辩。
当时我已经读了一点书,但我的愚钝毕竟是与生俱来的。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其他漂亮的办法,只好问阿利斯泰尔如果战争停止,我是不是就能留在星坠城?
阿利斯泰尔点了点头,还说他来找我就是为了如此解决问题。于是,我和他一起离开塔,乘着星之舟连夜飞向敌营。
在接受阿利斯泰尔的护佑和强化魔法后,我冲散敌军,找到敌将,在一番战斗后将他击败俘虏,在第二天黎明前回到星坠城,将昏迷的将领扔在了元老院贵族们的眼前。
纵然面色苍白两股战战,贵族们毕竟个个衣冠楚楚,保养精致。我因此相当害怕羞涩,表现得没什么气魄。
不过,在妈妈和阿利斯泰尔的说服下,他们还是同意我留下,并隐瞒了我的来历,请我加入彗星护卫,和城内最强大的战士们交流学习,保家卫国。
加入护卫队后,我的禁足自然也随之解除,可以自由出入星之塔内外。
当时,护卫队的人手很充分,无需忙碌。参加完训练、完成分配到的巡逻或执法任务后,剩余的时间便全归我支配,可以尽情在街道间闲逛。
即使没有星之塔,星坠城的风景也很好,地标宏伟,街道整洁,而我能提着刀在期间自由活动,这全拜护卫的身份所赐。但老实讲,我对这份工作抱有怀疑。
卫队内时常有比武会、飞行竞赛或者狩猎演习,只要能拒绝我便从不参加。其他卫兵们的私交也甚好,常在闲时共赴酒馆大吃大喝。
每次训练结束的午后他们都会邀请我,但我基本只乐意和妈妈一起吃饭,尽管她总在吃饭时问我有没有青睐的异性。
我并不讨厌同僚和城中的其他公民,连元老院的人们都不例外——他们毕竟愿意将我放在眼中,承认我是城市的一分子。
然而这份信任要么是基于武力,要么是基于谎言。可以在大街上阔步行走、穿着漂亮盔甲的并不是被遗弃的岩龙与人之子,而是大魔导师阿利斯泰尔和高阶精灵瑟兰德琳的养女。
某天,我负责的一座小镇发来求救,说是有几个盗匪来袭。
我和几名同僚拍马赶到时,发现整座小镇已被魔族占领,消息不过是他用来钓人上钩的诱饵。魔族足有几十人,每个都力量强大非常,我们很快被逼入了绝境。
我权衡一会后,将瞳孔重新染上金色,将魔族屠杀殆尽。伤痕累累、精疲力竭地走出血池和碎肉时,我已做好面对同僚利剑的准备,但迎接我的只有欢呼。
他们好奇地打量着我的眼睛,一边为我治疗,一边七嘴八舌地出谋划策,考虑如何将这事彻底瞒下来,不让瑟兰德琳、阿利斯泰尔当然还有元老院知道一个字。
那是我有生以来伤势最重的一次,也是我有生以来笑得最开心的一次。我在同伴们的搀扶下走向星之塔,从没有想到自己两年后会将他们全部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