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不习惯酒的酸味,但已经习惯了同僚们发酒疯时的欢呼声。墙上的奖章越来越多,我每天都将这些亮闪闪的金属造物精心保养,以便在队友来拜访时炫耀。
然后,人魔战争全面爆发了。
战斗的间隔从数月一次变成了一周数次,彗星守卫渐渐疲于奔命,不再有余力遮遮掩掩。我的身份在队内已经不是秘密,很快在市民间也不是秘密了。
某天,阿利斯泰尔前往星坠城外实验新魔法,回来时身边多了一个少年。阿利斯泰尔是在一个村庄发现这少年的,当时这孩子正准备作为与魔族通奸者的后代接受火刑。
阿利斯泰尔像收养我一样收养了他。塔内设备完善,少年不缺衣食,但却缺少引导者。阿利斯泰尔得昼夜不息地维持、优化城市乃至王国各地的防御法阵,妈妈也在外地支援。
于是,这个工作就落在了我身上。
我是个笨拙的人,只了解战斗和厮杀的方法,对如何照顾他人毫无概念。
我学着妈妈的模样教他读写,领着他了解在星坠城中、在战争中生活的方法。我的弟弟——格里芬木讷安静,有些胆小,很怕冷,总是将一本本厚厚的书抱在胸前。
他会默默听从我的所有叮嘱与指示,会时常低声对我道谢,但黑黝黝的双眼总是透着疏离与警惕。
某个冬日,大魔族莉莉丝趁阿利斯泰尔前去外地修补法阵,率众前来攻城。
她尤擅操弄心灵与意志,曾让莫德兰的万人大军自杀殆尽,人数在她面前毫无意义。我虽然能够保持意志不自杀,但也无法完全抵挡她的魔法,会将敌人误认为同伴,将同伴误认为敌人。
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勒令其他护卫与军队全部退守城内,单枪匹马出城应战,如此一来目力所及便都是敌人。我打得很狼狈,只是勉强歼灭了她的军队,却未能取她性命,让她逃了。
战斗在夜间爆发,结束时已是黎明。
回到城内、来到星之塔前时,其他护卫已经等我多时,这在预料之中。出乎我预料的是,格里芬也在那里,嘴唇发白,已在凛然的冬夜里等候了我一整晚。
他手中捧着的不再是书,而是阿利斯泰尔陈旧的长袍。他迈着碎步向我跑来,想要为我披上袍子。他的动作迟疑犹豫,好像随时在等待我拒绝。
我当然是弯下了腰,享受着家人的关爱。当我重新抬起头时,看见格里芬第一次对我露出了微笑。天空中飘着细雪,弟弟的笑颜在清冷的晨光下格外明亮。
然后,魔王割下了他的头颅。
温热猩红的鲜血喷涌,染红了积着薄雪的地面。
弟弟的身躯无力倒下时,我才理解了眼前发生的事。魔族大军的领队不是莉莉丝,而是魔王本人。在我和莉莉丝交战期间,他攻破了城市的防御法阵,潜入其中。
我挥剑刺向他的咽喉,却只是被折断了四肢。魔王将血液甩入夜幕,钴蓝色的瞳孔俯视着我。
“真是暴殄天物。龙啊,你的力量如此强大而美丽,本不应被任何东西束缚。”
他的语气冰冷,却蕴着岩浆般滚烫喷涌的魔力。
体内深处忽然爆发出一阵躁动,如同千万条虫子般钻入我的大脑,让我瞬间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时间已是傍晚。残阳挂在天边,深邃的天空被晕染成血色。
大多市民们在这个时间下工,所以街道在此时总是熙熙攘攘,人声不绝。可我耳畔却一片死寂,只有晚风偶尔呜咽。
我自地上坐起,发现自己的盔甲乃至内衬都已经消失不见,此刻只披着两条一厚一薄的法袍。
阿利斯泰尔站在我身旁,浑浊的眼睛凝望着前方。血色的余晖下,目力所及之处全是残损的尸骸与断垣残壁。它们枯叶般堆叠,绵延到四面八方的地平线。
我告诉他,魔王袭击了星坠城,我们得赶紧去救援。他低下头,告诉我这里就是星坠城。
成年以来,我的身体越发强健,即使一时失控失忆,事后也会慢慢复原。所以,一经阿利斯泰尔提醒,残破的记忆便爬出堆积如山的尸体,抓住我的脚踝,刺入我的脑海。
我循着记忆,在龟裂的地面上奔走。
艾力亚斯在塔内的图书馆做管理员,头发总是乱蓬蓬的,遇见什么人都会大谈关于“星坠”事件的野史,一直梦想着能够将自己写的诗歌整理出书。
托比是名独眼的老人,在城门大街经营一间面包店,我和战友们最喜欢他家的苹果肉桂卷。芬恩今年十三岁,在城内当信使,跑得和风一样快。他痴迷于星之舟和有关它们的一切,用零用钱买了一个粗糙的木质模型,好像每天睡前都会擦拭一遍。
瓦莱里乌斯是彗星护卫的前任队长,他喜欢研究战史和推演战棋,经常在休息室的沙盘上复盘世界各地的经典战役。伊索尔德是队里最年轻的护卫,他非常崇拜阿利斯泰尔,喜欢收集矿石,我暴露金瞳那天,他第一个为我出谋划策。布琳和我一样是为数不多的女战士,她的箭术非常好,而且特别热衷于狩猎,每到冬天都会将猎物的皮毛送给穷孩子们做冬衣。巴里克是……
他们全部横尸在我的眼前。
他们身上的伤不是魔王造成的。他们是被一条岩龙拍碎了头颅,折断了脊椎,或者啃掉了半身。格里芬的无头尸体也在这里,在星之塔的废墟前,身体蜷缩。
我将外袍披在他的身上时,阿利斯泰尔来到了我身边。他说:
“神眷的勇者出现了,他已经踏上了讨伐魔王的旅途,正在收集同伴。你要加入吗?”
我紧咬嘴唇,血腥在口腔漫开。这根本不构成问题,我的答案当然只有一个。
我站起身,踏上了漫长的旅途。
……
净魔室内的血气氤氲开来。
我平视着利昂内尔,道:
“阿利斯泰尔在哪里?”
我提到“阿利斯泰尔”时,利昂内尔忽然怔住,脸上的恐惧竟徐徐退去。他强撑着勾起嘴角,嘲弄道:
“……要杀便杀,愧对勇者之名的渣滓,我一个字都不会告诉你。代表团与拉罗什克莱会为我复仇!”
看来,阿利斯泰尔确实是随他一起来的没错了。他的态度刚烈,我也不需要更多情报了。
我攥紧拳头,准备扼断他的脖颈。但一道银光忽地闯入视野,拦在我和我脚下的容器之间。
是西尔维娅。她竖持冰剑,表情惶惑不安,攥住剑柄的手微微颤抖,一双钴蓝色的漂亮眼眸溢着震惊与不解。
我心情一沉,左顾右盼,寻觅着敌人的身影,但一无所获。
糟糕,有精通隐遁魔法的敌人混进来了?不然西尔维娅为何会如此慌张?
我握住剑柄,提高警惕,沉声道:
“西尔维娅,敌人在哪里?”
西尔维娅在战斗中向来警惕机敏,问她什么都会立刻给出合适的解答。然而,她此刻却顿了片刻,随后抛出了一个我始料未及的问题。
“佩特拉,你为什么要杀他……?”
……咦。
我正色看向她,这才发现她举剑所指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这么说来,她是在阻止我杀利昂内尔吗?啊,也对。事态紧急,我没有跟她说明清楚。
我朝她微笑,道:
“因为他阻碍了城市复兴,市民复活。”
“复活……?”
“是的。过程和工艺有些复杂……但简单来说,我会杀掉他,然后用他的身体复活在魔王破城时死去的市民。”
西尔维娅猛地瞪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手中的剑攥得更紧了。我忙解释道:
“不用担心!我已经在上万人身上实验过了,死者绝对能复活!不会白白浪费生命的!”
“上万人……?!佩特拉!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西尔维娅骤然提高了声音,语调悲愤恐惧。她甚至将剑向前移了半分,几乎要抵上我的胸口。
我干脆一把握住剑刃。冰凉的触感伴着疼痛蔓延开来,让我的头脑更加冷静。
……这可真糟糕,居然不愿帮我。为什么?
以命换命客观看来或许是有些不对劲,她或许觉得不好?不太可能吧,她虽然正义,但从不迂腐。
对了,难道这所谓的新星坠城里有她的熟人朋友吗?这就能理解了。那么,只要好好安置这些人就没问题了。
艾瑟拉的人类多如海洋中的水,换几个容器就是了。但要是数量太多,也会有些麻烦……
我思忖之际,耳边忽地传来箭矢破风的呼啸。
我下意识地侧眼望去,是我的同伴。她误以为西尔维娅会伤我害我,因此射箭解围。
……该死。这样一来,事情就无法收场了啊。
箭矢径直刺向西尔维娅的太阳穴。她虽然心智摇晃,但仍在千钧一发之际侧头躲开,脸上只多了一道浅浅的划痕。
她的身体因躲闪失衡了一瞬,露出了些许的破绽。
于是,我驱散杂念,一拳挥出,携着全身力道砸在她的腹部。西尔维娅始料未及,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羽毛一般飞入空中。
她闪转挪腾想要逃开,但我已经取消了她施法的权限,随后又在她的侧腰轻轻补上一拳。
没了魔法护体,西尔维娅立刻吐出一口鲜血,眼神涣散飘忽,手中凶器脱手。
我接住她断线风筝般落下的身体,确认她失去意识后,将她轻轻放在了地上。
……暂时就这样吧。我会在你酣睡时解决所有事情。等你再次睁开眼,会和那名叫亚当的少年一齐坐在前往王都的马车上。
利昂内尔忽地高昂头颅,视线望向了正站在格里芬身侧的同事。
他用莫德兰的语言高喊:
“塞拉芬娜!坚守你的荣耀!不要向这恶魔屈服!”
利昂内尔的声音激昂,那名女人却理所当然地反应平平,既不义愤填膺也不恐惧畏缩,只是放下了手中的长弓。
她望向格里芬,用艾瑟拉语问道:
“他在说什么?”
格里芬回应:
“不用管,布琳小姐。只是些提振士气的话而已。但你和伊索尔德先生也差不多得开始学莫德兰语了,这样迟早会被识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