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潮湿黏腻，若隐若现的影子贴着墙面游走。
我走得越深，楼道便越昏暗，彷佛有一只手扼住了光芒本身。
好久没有独行了。
以前，我经常在森林里独自采药，林中多是云杉和松木。这些针木树冠浓密，遮天蔽日，一进去就容易分不清晨昏。
每到秋冬，森林里还时常起浓雾，高耸的巨木会沉在灰白氤氲的雾气中，失掉特征和轮廓，远看像是一群残疾瘦削的巨人在迷茫徘徊。
幽暗、阴湿。镇上有不少人讨厌森林，也许是怕它。
我倒是挺喜欢的。
独自行在云缭雾绕、不见天日的无人之地，让我产生了离开人类社会的幻觉。
不，或许不是幻觉。在雾中我看不见自己的脸，所以我说不定真的变成了某种非生非死的幽灵，而幽灵是没有过去也没有意义的。它只需要存在就好，很轻松。
幽灵不需考虑如何应付找茬的客人、在银叶坊的欠款和去除药剂杂质的方法，不会被父亲的死和燃烧的城镇束缚，不用担心自己哪天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死掉，或者说死掉了跟没死也没区别。
幽灵是很轻松很好，但也没有未来。不学着应付客人就永远不会发现艾米丽将前厅装点得很温馨，不去银叶坊还钱买材料就永远不会遇见达里安那个弱智又好玩的少爷。
一直因为怕死、怕丢脸或怕失去逃避，便永远没机会知道丰饶角杯的重量，知道在领主平台上俯瞰小镇时的风景，没法找夺去父亲生命的罪魁祸首算账。
西尔维娅，谢谢你带我经历这些。
没有你的话，我至今还在森林的雾气间日夜徘徊，直到连肉体都腐烂生蛆。每天朝阳都会升起，但树冠下的幽灵永远看不见。
我不会再退入森林了。
所以……请等等我，然后和我一起继续踏上旅途吧。我们一起去看更多的日出、见更多的人吧。
漫长的楼梯到了尽头，通往图书室的石门重新出现在眼前。它此刻又关上了，暗色的棱角显得格外冷峻。
我小心翼翼地、轻轻地压下把手，以免转轴摩擦时发出声响。石门缓缓打开一道缝隙，明亮的烛光割开黑暗，映入楼道。
我犹豫片刻，小声道：
“莉妮亚？”
门后一片寂静，没有回应。我心下一沉，轻轻推开厚重的石门，放轻脚步走入其中，环视四周。
图书馆中依旧灯火通明。被那些书与手的怪物啃断的楼梯已然复原如新，被掀翻的书架也重新站起，巨木一般耸立在地板上。
现在，这里看不见一星半点的异常。既见不到莉妮亚的踪影，也不见那精灵的身形。彷佛就是一间即将关门、读者已经全部离开的图书馆。
是那精灵扶起书架、修复了楼梯吗？为什么？地上看不见血迹，莉妮亚不像是已经遇害的样子。她遭遇了什么，在哪里？
问题好多……一时想不出答案啊。保持警惕前进吧。
走下楼梯的数分钟内，魔力多少恢复了一丝。
我用它锻出一柄细长的冰匕。这武器又脆又薄，杀只兔子都要卷刃，但手里多个家伙就多分勇气。我握紧它，踮起脚尖走下楼梯，时刻注意着视野所及的一切。
沉闷的脚步声中，通体漆黑的书架渐渐靠近。
我将视线粗粗扫过一个个书架的间隙，一无所获。但当我打算去书架的另一边细查时，忽然瞥见了一个棕色的小东西。
是莉妮亚的小熊玩偶。它毫无声息地趴在两个书架间，打有补丁的棕色脑袋意味深长地探出了书架，缝线中露出的白色棉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晃。
这玩意……刚刚就在那里吗？
我紧盯着小熊，蹑手蹑脚地走到它身侧，望向它所在的走道。走道是沉重书架间的夹缝，刚刚在外侧只能看到其间一角。
但即使现在能够一览无余，映入眼帘的也只有空无一物的地面。
我捡起小熊，将它翻来覆去地调查，轻声问道：
“你的主人去哪了？”
“我在这里。”
小女孩的软糯嗓音响起，在安静的图书馆内异常清晰。我立刻冲出走道望向声源，只看到一抹白色的裙摆跑进了另一条书架间的走道。
我轻咬嘴唇，提剑走去，稍微拉高了说话的音量。
“莉妮亚，该走了。我来接你离开这儿了。”
没有回应。我猛地加快步伐，快步走向女孩身影隐去的走道。我即将来到走道前时，她的声音再次自背后响起。
“过来，到这边来。”
我回过头。这一次，声音出现在图书馆的另一端，和我现在的位置间足足隔了十几个书架和走道，显得渺远轻灵。
离我最远、在墙壁前的书架后，莉妮亚出现了。她没有显出自己的躯干与腿脚，只是自书架后探出小小的脑袋，遥遥与我相望。
那儿的烛火有些黯淡。她的脸晦暗不清，似在笑又似在哭。我想要看清楚她的表情，但脑袋已经缩回了走道间。
我反握冰匕，做好随时挥砍刺下的准备，走向图书馆的另一端、小女孩刚刚出现的地方，问出下一个问题。
“莉妮亚。你听得见吗？给我一个回应。我需要知道你真正的位置。”
“我就在这里。你也来吧？”
“莉妮亚”说着，再次探出脑袋，这次是在书架的顶端，离地接近两米的位置。
我加快了步伐，高声道：
“不要害怕，告诉我你在哪儿！我一定会先一步带你出去！不会让这些怪物伤你一根头发！”
“莉妮亚”吃吃地笑了，彷佛在因我的鼓励欣喜。更多的脑袋探出书架，堆叠成塔，一齐朝我发出笑声——然后全都蝴蝶般飞回了书架背后。
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手中的匕首渐渐溶化成冰凉的水，流入袖口。我走得更近，在书架前停下，逼着自己冷声道：
“别装神弄鬼了。你到底想要什么？开诚布公地谈谈吧。”
书架后发出一声轻笑。
“亚当·汉默，你觉得我是什么？”
……他怎么知道我名字的。恶心。
“脑子不正常的邪恶跟踪狂精灵。”
“不，不是问这个。你觉得精灵是什么？在皮囊之下，我们精灵，和你们人类有什么区别？”
我回顾着至今为止见过的三名精灵，给出回答。
“你们都很偏执，能够为一个愿望付出常人近乎疯狂的代价。”
“没错。人类以谷物和血肉为食，精灵则以执念为食。若无饱腹之物，人类只能饿死；若执念破灭，精灵只得消散。
“所以，我尤其喜欢着爱着偏执的人类，例如我的契约者，例如城市的主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
莉妮亚走出书架。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最后，十六名莉妮亚并肩站在了我的面前。
她们齐声道：
“我的合作者要我控制整座塔，不允任何一个新星坠城的市民活着离开。但我喜欢你，喜欢你为素昧平生的孩子涉险的决心，所以我要给你一个机会。”
莉妮亚们向我张开臂弯。
“真正的莉妮亚就在我们之间。抱住真正的她吧，这样我就允她离开。
“但若你没能抱住她……我就要你的全心全灵。要将你的灵魂，你的意志，你的执念，痛苦，爱与恨，全部归为己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