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在童话中听说过类似的故事。一户乡下人的独子上午一个人到山里猎兔子，晚上却是和另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回来了。
父母必须要找出真的孩子，抛弃假的孩子。如果他们搞错了，就会和孩子一起被假扮成人的魔物在夜里杀掉。
那对父母是怎么做的来着？
莉妮亚们笑着说：
“如何呢？要试试吗？不相信我承诺的话，现在转身离开也不晚。我不会拦你。”
比起涅克罗斯那种不讲道理上来就图的类型，这个精灵明显温和得多，除了异食癖、跟踪癖、洁癖和异装癖以外，基本是个能沟通的普通人。
……嗯？好像已经完全是个变态了啊。
不过，我还是相信他会遵守诺言。毕竟如果只是想杀了我，他完全没有必要如此大费周章。
“不，我要试试。”
“很好。”
一个莉妮亚踮起脚尖，指了指一旁的墙壁。墙上挂着一副绘着夜幕星空下钟楼的画；可经女孩一指，画中的钟楼竟渐渐凸出画纸，显出轮廓，真的出现在了墙壁前。
钟楼顶端的黄铜钟无风自动，沉闷悠扬的钟声响起。表盘上的指针也开始迅速转动，齿轮摩擦时的滴答声令人心焦。
莉妮亚们抬起深色的黑眼，与我对视。
“那么，还请抓紧时间哦。当钟表走过一圈，我也会将你留下。”
……一分钟左右吗。就先从外貌开始好了。
我俯下身，依次看过所有莉妮亚的脸。她们也毫不躲避，带着可爱的微笑昂起头。
嗯，仔细一看，这些脸虽然都和我印象中的“莉妮亚”大同小异，但彼此其实略有不同。
这一位的眼角稍稍上挑，那一位的瞳色比其他人更深一些……诸如此类的细小差别。若我真是莉妮亚的父母，肯定能借此找出女儿吧。
但我毕竟才见了她不到1小时，还一直在跑路，完全看不出头绪。
我思考之际，莉妮亚们一齐侧了侧脑袋。
“还有四十秒哟。”
女孩们的声音软糯动听，让我不由得想起了趴在魔王尸体旁进餐的老人身影。
没错，和西尔维娅不同，这个精灵显然已经活了很长时间，是一名毋庸置疑的老人，而且似乎有一定程度的洁癖。
他……也许是她，可以用魔法易容成莉妮亚，可以控制莉妮亚做出和他一致的举动，但或许没法克制住某些在长久的习惯与本能的反应。
我从书架上随手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在地面上灰尘多的位置信手一抹。原本干燥清爽的封面上顿时沾满了几根蜷曲的散发和点点暗色的尘土。
莉妮亚们好奇地望向了我。我走近其中一位，将脏兮兮的册子径直拍向她光洁的脸颊。
但一贴上脸颊，册子便在瞬间恢复如新，尘土与散发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擦过地面时留下的褶皱都被抚平。
莉妮亚伸出小手，接过册子，好奇地翻开来查看。其他的莉妮亚也一起凑过来，探头探脑地看着书页上的内容。
“是本描绘‘星坠’的诗歌集呢，真怀念。你应该没有读过吧？再等二十秒吧，那时我便能与你慢慢分享个中美妙了。”
……这帮催命鬼。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时钟顿挫的滴答声越变越响，越变越急促，鼓槌一般砸在我的心跳上。
我框起下巴，逼着自己全心投入思考，反复咂摸着回忆中有关莉妮亚的一个个模糊影像。
莉妮亚有什么特征？足以将她与其他人区分开来？而且，这特征我得有能力百分百……不，起码百分之四五十的把握看出来？
微卷的棕色头发？刚刚捡到的玩偶熊？布料略显粗糙的白裙？有点胆小怕生的性格？害怕我而亲近卡莉斯塔？
对了……胸前的血洞。
之前我检查过，那个洞并非真正意义的伤口，而是一连串复杂魔法共同作用下形成的特殊现象。它的周围逸散着许多特殊符文的痕迹，其中不乏品阶极高的。
那些一定是独属于其他高阶精灵的符文，任眼前这个精灵有多大的本领也无法伪造！
“还有十秒哟。”
“别急。”
我散开感知符文，扫过最近的莉妮亚胸口上的血窟窿。数十个散着荧光的符文顿时显出轮廓，暴露在空气中。
没错，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就是她！
我正要做出决定，却见眼前的莉妮亚仍带着那种期待又好奇的笑容，彷佛只是在看一场杂耍艺人的演出，没有丝毫气馁。
……难道还有什么玄机吗？
我犹疑片刻，将感知符文聚齐移动，投至另一个莉妮亚胸前。蒲公英般飘飞浮游的符文再次浮现，无论是种类、数量还是细节，都与刚刚所见的别无二致。
这个精灵……！他为什么能使用其他精灵的符文？
“咚——”
悠扬的钟声再度响起，打断了我的思考与疑虑。莉妮亚们向后退一步，再次向我展开臂弯。
“好了，时间到。做出决定吧。”
我站起身子，又一次扫过每个女孩的脸、服装与胸前的洞口。
唉，完全看不出破绽啊。
莉妮亚们偏了偏头。
“选不出来吗？我可以再宽限你一分钟哟。”
“不用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径直走向为首的莉妮亚，轻轻抱住她的脑袋。其余莉妮亚发出一阵银铃般的轻笑。
“选这个吗，很好。这个答案是——”
“等等，我还没选完呢。”
我打断她的话，又走到第二个莉妮亚身前，轻轻抱了抱她的头。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最后是第十六个。
莉妮亚们并没有打断我，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做完一切，时而配合地踮起脚尖，方便我给出拥抱。
最后一个莉妮亚与我拥抱后，放下脚尖，问道：
“为什么？”
“为什么……您一开始就暗示我这么做了吧。
“你没有指定选择的次数，只指定了供我思考的时间。而且，你说，若我能找到正确的莉妮亚，就放‘她’走却不是放‘我和她’走。相对的，若我找到错误的，你要做的则只是留下我。
“这两个结果并不互斥。所以，我应该可以做任意多个选择。”
与那个童话一样。
父亲带着其中一个离开，母亲陪着另一个留在镇子里。这样一来，无论哪一方是真的，孩子都能够活下来。
……我应该没想错吧？应该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吧？
烛火跃动，莉妮亚们的影子在墙上拖得很长，图书馆内一时无言。我心里发毛之际，一名莉妮亚向前一步，走到我眼前。
她和其他“莉妮亚”一样带着淡淡的微笑，面色红润可爱。
不过，当她抬眸望向我时，脸上的血色与笑容一齐褪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难言的不安与恐惧。她紧紧盯着我，合着双手似在祈祷，嘴唇翕动，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其他“莉妮亚”齐声开口，语带笑意：
“我并没有在暗示你什么，不过这答案的确有趣。我就满足你的愿望吧。”
过关了啊。
我轻轻舒了一口气，心中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酸楚。莉妮亚可以离开，而我则要依照说好的，将身心交给眼前的精灵。
再也没法回到家乡，见到艾米丽和妈妈。再也没法和心爱的女孩一齐骑上马背。
……啊啊，可恶。西尔维娅，我果然还是没法像你一样坦然啊。
“一起走……”
莉妮亚终于发出了几个颤抖的音节。她跑到我的身边，抱住我的手臂。她的手臂瓷白却不冰冷，暖意贴着皮肤流上我的胸膛。
我觉得自己不怕了。神奇的是，我似乎真的不再怕了。
我轻轻推开莉妮亚，抚去小熊布偶上的灰尘，交还给这个孩子。
“还给你，这次别弄丢了。”
莉妮亚接过小熊，将它紧紧抱在怀中。她泫然欲泣，愣愣地站在原地，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
……唉，小孩真够麻烦的。
我在莉妮亚身边蹲下，平视着她，指了指来时的楼梯，放缓语气。
“登上那边的楼梯，穿过一扇黑色的石门，再一直向上走就能离开了。”
“……”
“楼道里有点黑，但不要因为害怕停下来哦？”
“……嗯。”
莉妮亚终于点了点头，呜咽似地吐出一个音节。裙摆晃动，她抱着小熊跑向了楼梯。进入石门前她又停下了，朝我挥了挥手。
我也朝她挥了挥手。待她的身影消失在漆黑的楼道中后，我深吸一口气，转过身。
精灵已经等我一段时间了。
她……或者说她们将那副画摘了下来，摆在与我正对的墙面前，像一群小伴娘一样站在画的两侧。
缺了钟楼，画布显得空荡荡的，只留在纸页上流转、闪光的星空。
精灵说：
“我的名字是维亚迪安，幻想与现实的精灵。走入画中吧，我们一同摆脱肉体的桎梏，前往星空。”
我紧紧盯着画中流转的星辰，做好了心理准备。
我迈开腿向它走去。
“抱歉抱歉，借过一下。我不小心将眼镜掉了。”
阿利斯泰尔自画与我之间匆匆而过。他的胡须蓬乱，走路摇晃，披着一身脏兮兮的法袍，不说的话简直像是个流浪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