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如刀，刮过脸颊，好不痛快。我在夜空中飞速下坠，紧紧抱着温热的少女，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砰”地一声落在街道上。
饶是已经尽力凝滞了身体，我的膝盖仍在冲击下一麻，脚踝更是因此折断。该死，赶来时耗费太多魔力和体力了。
我一边凝滞脚踝，一边望向前方。街道被星核的炽烈光芒照的大亮，两侧的房屋在光下拉开长而尖的影子，彷佛路标一般指出了通往城外的方向。
距离星核爆炸还有几分钟啊……管这些有屁用全力冲刺！
我瞪眼直视远方，迈开双腿，狂奔而去。然而，怀中的西尔维娅忽然伸手推挤我的胸口，像只沾了水的猫一样烦人又可爱地挣扎起来。
啧……这项圈不能把动作一起封住吗。
她道：
“亚当，快些放开我！阿利斯泰尔可不是该死在这里的人！”
我一阵气闷，不由得怒跺脚步，将铺设在地上的石砖踩得砰然作响。
“哈，你的意思是你就该死在这里？勇者就是动不动自杀的疯子吗？”
我毫不压抑自己的音量，任由声音在疾风中呼啸。西尔维娅因此动作一滞，但旋即又高声道：
“我当然也想活！但你完全对阿利斯泰尔的伟大之处没有概念。他攻克了二十三种绝症，复苏枯萎的庄稼让十二座城市免于饥荒，因他相救活下来的人遍布人类诸国，成千上万……不，根本无从计数！
“而我！我只是一个武夫而已，顶多只能救救眼前的寥寥几十几百人！稍微想想就知道谁活下来更好——”
我气血上涌，一边冲过街道，一边低头看向她愠怒的表情，厉声打断她：
“我管那老头有多聪明多厉害！西尔维娅，那天在林中救了我的人，我全心全意爱上的人就是你，我只要你活下来！”
西尔维娅顿时瞪大清澈的蓝眼，颊上有红晕转瞬即逝，在明亮的星光下一览无余。
羞涩只持续了一瞬间。她立刻蹙起眉头，又伸手抓住我的衣领，摇晃着道：
“我理解你的想法。但是，你这么干太自私了吧！就因为自己的一点喜……私情，就要让那样伟大的人物罹难吗！”
“哈！自私！西尔维娅，最自我中心的人就是你好吗！”
我几乎是怒吼着说出了这句话，声音海潮般盖过了风声。西尔维娅一愣，软了下来：
“你，你说什么！”
我怒气更甚，继续道：
“我说你自私你耳朵聋吗！你知道我这一天……不对，天知道这多少天内过得有多难受吗？
“先是莫名其妙从马上跌下来差点摔死，又被蠢材精灵搞出来的魔法弄得头昏脑涨，接着更是被魔王大魔导师还有龙的铁锤砸来砸去当老鼠赶，最后甚至看着你发疯害自己……害自己变成那个样子！
“这些我都忍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为什么？”
“因为你向我承诺愿意活下去愿意离开！结果呢？你转头就立马忘了自己的誓言去送死，明明把佩特拉轻飘飘的两句话记得跟真的一样！
“是，我知道，佩特拉啊阿利斯泰尔啊是你心心念念的好同伴，生死相托的重要友人，你心甘情愿地被她骗替他死，当友人当勇者当爽了当开心了。
“但我怎么办？你能哪怕一次别抱着那高高在上的勇者视角，好好考虑一下你干脆去死后我会怎么样吗？我就在你身边啊，离你最近啊，也愿意为你出生入死啊，你倒是认真地看我一眼啊！
“就算敲开艾瑟拉王国的每扇门、挖开每个坟墓，都找不出一个比你更自我中心的人活着哪怕尸体好吗！”
身边景物飞速后退，我怒气冲冲地咆哮了一大串，转眼间已经穿过了数条街道。西尔维娅握着我衣领的手渐渐无力，但又忽地攥紧。
她柔和的蓝瞳中罕见地染上了怒意，膝部的温度也渐渐上升。她高声道：
“我只有不到一——只是想要死得好看一点，想要作为勇者死掉啊，你至于说得这么过分吗！或许对你而言是有点不好，可能会让你心情低落个一两天……但这也不算什么吧？这点程度的私心，大家都会有吧！”
“心情低落个一两天”吗，真是轻描淡写的形容啊。我有点明白威尔逊先生为何声嘶力竭了。
我气极反笑，道：
“你就这么喜欢勇者这名号是吧，我明白了。西尔维娅，你给我记好！你要是死在这里，我下半辈子就不干别的了，全心全意造你的谣！
我要让吟游诗人唱你天天偷乞丐的面包，唱你往老人的拐杖下面抹油，唱你仗着美丽威风引来满城满城的爱慕，让不知多少夫妻为你反目，拆散不知多少美满家庭！哪里有人为你扬名我就贿赂他让他闭嘴，哪里有人为你建起铜像我就连像带基座一起砸碎了吃下去！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就休想死得安生，在另一个世界天天哭吧！”
西尔维娅枕在我手上的颈部与膝盖骤然升温，白皙的脸涨得通红。她道：
“亚当·汉默！你不要装的跟我很熟的样子！出发时我就让你别跟来你非要贴上来，现在不高兴了又怪我头上要给我造谣是怎样！
“我才是勇者！你有什么资格身份干涉我的决定啊？我要死在哪里怎么死一开始就跟你无关好吗？”
与之前的争吵相比，这段话并不响亮，很快就被晚风卷走。
然而，我却一时哑然，只觉得浑身上下的力气都在一瞬间消失，怒意一下转化为满腔的苦闷。
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西尔维娅望着我，涨红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她慌忙松开我，道：
“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不该说这些……”
“不，你说的对。确实是我死皮赖脸缠着你，我确实没资格干涉你什么。”
西尔维娅的眼中流过恐慌和愧疚，看得我涌起一丝残忍又卑劣的快意。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我一把扯断她脖颈上的项圈，将她轻轻放在了地上。
她仓皇地站定，小心翼翼地看着我，那神情彷佛犯了错的孩子在试探父母的心情。
我攥紧拳头，深呼吸，将纷乱的情绪努力压在心底。
“去找阿利斯泰尔吧，或许还来得及。”
“亚当，我……”
西尔维娅没有动，咬着嘴唇，声音细弱游丝。该死。
我组织语言，干涩开口：
“我不希望你因为同情或者愧疚之类的玩意跟我离开，那样对我们彼此都不好。
“你如果就这么想送死，这么放不下这些过去的友人……我也没法强逼你放下。真的，回去吧。”
西尔维娅眼神闪烁，低垂下头。沉默数秒后，她低声道：
“嗯。谢谢。”
星核与月亮几乎重合，她转身快步跑开，身影渐渐远去，消散在光芒下。
……好啊，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
晕眩于痛楚一下子流遍全身。我恨恨地咬破嘴唇，不再看她离去的方向，转身向城外跑去。
耳边一下安静下来，只余我一人孤独的脚步声。手中不再抱着人，风迎面直吹在我的胸膛上，寒意深入心脏。
自己的影子在地面上吊绳般摇晃不息。影子在白光下花朵一样分散绽开，其中一瓣与西尔维娅尤为相像。
可恶……西尔维娅！
“轰！”
我恍惚之际，一声巨响在身后炸开，耀目的白光赫然膨胀爆发，强劲的烈风席地而过，海潮般拍在我的背上。
不用多想……一定是星核爆炸了。得赶紧离开了。
我拼命压抑尖叫着的思绪，迈步狂奔——
“砰。”
——然后，一个不注意绊倒了一块石头，重重摔倒在地。
刺痛瞬间在面部爆发。我好不容易鼓起的力气也气球般消退，连站起身的余力都不剩，脑内只余滑稽的笑意。
哈哈……我还真是个挺有趣的小丑啊。
眼前的地面越来越亮，阴影完全消失不见。我闭上眼睛，不再多想。
一只冰凉的小手抓住了我的衣领，一把将我提起。我心下一惊，正要侧目去看，西尔维娅的声音已经先一步爆发。
“我这麻烦的白痴蠢材啊啊啊啊啊啊！”
她以衣领为支点，轻而易举地将我甩入空中。待我反应过来时，颈部与膝盖下已经传来柔软冰凉的触感，而我整个人已经被她抱在了怀中。
星光炽烈，几乎将地下天上的一切都涂成了纯白色。西尔维娅的双眼依旧闪着钴蓝色的色彩，笔直地盯着城外的方向，那神采有如传说故事中的神明。
更强烈的狂风咆哮着席卷而至，但西尔维娅比风与声音更快。一时间，整个世界都陷入了寂静，只有她的心跳在坚实有力地作响。
两侧的景物渐渐恢复了色彩，却也化作线条飞速远去。西尔维娅掠过大展览会的展台，掠过一条条小巷与支路，飞速冲向高耸的城墙。
星核最高亢也是最后的长啸声中，西尔维娅飞鸟般越过城墙，我在强光中闭上了眼睛。
……
再次睁开眼睛时，夜空已经变回了深邃的淡紫色。代表团的人退到了更远处的郊外，人影渺远。
城市的方向，来时所见的星光已经彻底熄灭，连接天地的高塔也成了一座低矮的土楼。繁华的都市回到了过去，现在只余一座百废待兴的小城。
西尔维娅坐在我身边，呆呆地望着这座小城，一言不发。
凉爽的晚风阵阵，身旁的野草轻轻摇曳。她的侧脸显得格外寂寥。
……得说点什么。安慰她？不，我想不出合适的词汇。感谢她愿意离开？不，肯定不行。
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清脆的鸣叫。我循声望去，见一只小虫正在草丛爬动，暗银色的表皮在月光下泛着近乎星星的颜色。
我认得它……是星尘虫。
我一把抓住它，凝滞手中。犹豫片刻后，我拍了拍西尔维娅的肩膀，将小虫呈在她眼前。
“在附近找到的。要吃吗？”
她凝望着小虫片刻，眼角忽然闪出晶莹的泪光。
“呜……啊……呜啊啊……”
呜咽声中，西尔维娅精致的五官扭成难看的一团，泪流不止。我慌忙道：
“对，对不起，我太傻了。我马上就……”
西尔维娅顿了顿，向我摊开手，在哭腔中断续道：
“我……我要吃。给我。”
我将小虫递到她的手中。她将小虫递到嘴边，正要吃下去时，却停下了动作。
她一把将小虫撕成两段，递给我其中一截。
“送给你。不许……不许嫌弃啊。”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虫子，和她一起将它送入口中。
汁液在牙齿间漫开，味道苦涩而香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