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云与月牙重合时,我来到了墓园的镂空铁门前。守墓人坐在铁门旁的石碑基座上,手中的提灯默默燃烧,光影在生锈纤细的金属条上闪烁。
见我接近,守墓人从基座上缓缓站起,动作迟钝如失修的人偶。他伸出皮包骨头的指节,提灯靠近我,暗红的火光映在我的礼服上。
他咧嘴一笑,口齿不清道:
“呵,呵……这位英俊的公子哥儿,你不是本地人吧?怎地穿成这样,半夜到坟场来?跟哪家的漂亮小妞约好了吗?”
老人语带调笑,我心生尊敬。
少年时,我也曾在家乡当过一阵子守墓人,夜夜和乌鸦与棺木为伴。
那些曾经围着父亲的村人们望着我嬉笑嘲弄,最重要的是看了这出落难的好戏还不付我一分钱,实在令人恼恨。
所以,守墓人实在是个不祥又清苦的职业。可是,这位老人却能够维持乐观与尊严,实在了不得。
我从怀中取出一枚金币,微笑着递给老人。
“我要见的人可比千金娇贵多了。老先生,今夜你没有见到半个访客,在晚风中枯坐了半天,好吗?”
老人小心翼翼地接过金币,裂开嘴角,露出翻起泛黄的牙齿。
“是,是,当然。您请,您慢用。”
老人弓起本就驼着的背,摘下不存在的帽子行了个礼,语气极尽谄媚。我发自内心地愉快一笑,将金币变作长矛刺出,准确地钻入了老人的眉心。
尸体倒在基座前。鲜血和脑浆溅出,抹去了石碑上的几个名字。抱歉啊,我的精灵不会允许有别人发现自己。
约好的时间快到了。我将守墓人的身躯暂时隐去,提起吊灯,捡回金币小心地放回口袋,经过铁门,走入墓园。
大部分墓碑都已老旧风化,在无星无月的黑夜中沉默地彼此遥望。只有一座孤零的无名墓碑棱角分明,未经风雨——那是佩特拉的墓,她是罪人,不被允许带着名字死去。
墓地寂寥无声,只有风声虫鸣偶尔呜咽。我沿着上山的小路独自缓行,两侧的墓碑林中树木一般周而复始,漫无边际。
不知走了多久,风中终于多了一丝痛苦的低吼。我循着声音走去,吼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声嘶力竭,而且从一个变为了多个,彷佛有几十上百个麻风病人行将死去。
不过我清楚,嚎叫的只有一个人。他就跪在前方不远处的墓碑后,疯狂地锤击着地面,身躯在晦暗不清的月光中畸变扭动。
我向他走近,微笑着朗声开口:
“维亚迪安,星核的设计图已经整理完毕,你要现在过目吗?”
痛苦的哀嚎声顿时停止。维亚迪安生出又一张面容,朝着我高声怒吼:
“停下,肮脏的蠢货!把你身上的污血擦干净再过来!”
我依言停下脚步。
“抱歉,抱歉,我忘了你有洁癖。但你对佩特拉和亚当可非常宽容啊,为何偏偏对我这个契约者如此严苛呢?”
我当然没有忘记他的洁癖,我只是喜欢欣赏他愤怒的惨状。准确而言,我并不讨厌他这个人,只是平等地喜爱一切自以为高高在上的人士遭难发狂的模样。
要实现幻想,就必须付出痛苦作为代价,这是维亚迪安对他人的要求,也是他自己必须遵循的信条。
之前,他在星坠城的事件中用了太多力量,自然得在此处暗自发狂。
维亚迪安渐渐平静下来,冷声道:
“庸人,少将自己与那些人相比。他们的执念纯粹美丽,外表的脏污自然不值一提。
“而你呢?你只知讨取金钱与世俗的权力,内心无聊软弱又污秽不堪,若连表面功夫都做不好那便恶心至极。”
“你还真是不客气,我多少有些不开心呐。”
“别装了,你这市侩的货色何时在意过别人的态度?难道在任务中装上瘾了?真叫我恶心。
“好了,给我把图纸慢慢地、小心地送过来,不许沾上半点污渍灰尘。”
果然很了解我啊,这就好。
在我看来,两个人要顺利地合作,首先要互相有利可图,这样关系才能稳固;其次就是要对彼此有基本的理解,否则连沟通都难如登天,更遑论在复杂多变的现实中执行计划了。
至于善恶,尊严,感情等等,都是有则好没有也罢的细枝末节而已。
我笑着耸了耸肩,挥手拂去身上的血迹,走向维亚迪安。他的身体先开始还畸变丑陋,待我靠近时已经变成了那个小女孩莉妮亚的可爱模样。
我挥舞双手,引动空幻符文,在空中描绘出一幅幅稿纸。我再度引燃提灯中的火,让它们散至恰到好处的位置,将每一行字都照耀地明亮而不伤眼。
维亚迪安的瞳孔分裂成密密麻麻的,蚜虫般扭曲颤抖,在小小的眼窝里挤成一团。这些小眼球各自盯着不同的稿纸,快速地上下阅读。
受星神眷顾的人就是好啊。即使共享了能够具象幻想的符文,我也没能力捏造出神明的恩泽。
不出五分钟,维亚迪安便满意地舒一口气,分裂的瞳孔重新聚合。
“真是天才的设计。要是闭门造车,我恐怕花费百年都无法拟出星核十分之一的威力。”
要凭空具象一条龙非常困难,必须付出海量的代价;不过,若深谙龙的身体结构,那便可以用相比之下微不足道的代价将其唤出。
星核就是维亚迪安一直在追寻的龙。
我开心地拍手祝贺:
“恭喜,恭喜。我们已经在银叶镇获得了沟通两界的使者,现在又找到了象征智慧顶点的星之核,而你自己就能象征愿望的顶点。仪式的完成已经近在眼前了啊。”
维亚迪安秀眉微蹙,恨恨道:
“收起你那轻浮的态度。我费尽机关杀掉的涅克罗斯花了百年都未能成功执行削弱版的仪式,我们所图的目标可更是远在其上。
“接下来,还得杀了最麻烦的力量顶点伊利亚·阿什沃斯……真是可惜,魔王墨菲斯托明明是更好的人选,可如今他连一缕力量都不存于世了。”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已经是第127次抱怨自己在人魔战争中的失败了,翻来覆去就是没能预见到勇者选拔,导致可怜的伊利亚心智变化一类。
“差不多也该向前看了吧?圣女和剑圣可是已经愉快地前往王都了哟?我等你许诺的金钱和爵位等得都夜不能寐啦。”
维亚迪安挥挥小手,漫天漂浮的稿纸便烟消云散。暗云流去,月光重新映在山坡上,照亮了墓园前的镂空铁门与石碑。
维亚迪安沉默地遥望了一会映在石碑上的月光,又抬头看向深邃的夜空。良久,他道:
“你的能力毋庸置疑。但可千万要稳住心神,莫要在最后关头出错。”
“明白。我想想……我以这枚金币的名义向你起誓。”
“庸人。记得清理现场。”
维亚迪安轻笑一声,身影飘然融化在月光中。
精灵无拘无束,肆意妄为,真好啊。
我叹口气,散着步下山,准备回去将守墓人沉入土地。然而走到铁门边时,我才发现两个脏兮兮的孩子正坐在石碑旁,正好奇地摸着无形的尸体。
两名孩子一大一小,但大概都不超过十二岁,看眉眼是一对姐妹。见我过来,她们吓了一跳,忙从石碑上站起,脸色苍白紧张,背着手。
我露出友好的微笑,道:
“已经快午夜了,你们不在家里睡觉,在山上做什么呢?”
姐姐和妹妹耳语几句,走上前来。
“我们没有家。到山上只是转转。”
“只是转转?那你藏在身后的铲子是用来玩耍的吗?”
姐姐神情一僵,真是个年轻的盗墓贼啊。
我取出金币,抛给姐姐。
“收好它,下山去吧,好吗?”
两个女孩紧张而惊讶地对视一眼,像是怕我后悔似地攥着金币跑下山道,身影远去消失。
我引动符文。
守墓人自石碑上坐起,迷迷瞪瞪道:
“公子哥儿,您回来啦?和那妞儿谈的好不?”
“好的很呢。”
我随口敷衍他一句,快步走向山脚的密林。那里人迹罕至,是个承受代价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