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手温热颤抖。她惊讶又困惑地抬首四顾,不知手上的触感从何而来。或许正因如此,她眉眼间的绝望与恐惧随之消散了几分,让我彻底下定了决心。
妈妈,别担心。一切会好起来的。
我对自己默念,在弥漫的血腥味中低头望向床上的女孩。
她的皮肤苍白失血,褶皱如树皮,腿部的创口恐怖骇人,整个下半身都被污浊的血液染成了猩红。
我闭上眼睛,找到在体内生根的那只小小的“虫子”,轻轻默念了一句话。
【维亚迪安,请救救这个孩子。】
小虫似有所感,轻颤一下。一缕无形而纤细的暖流自它流出,在我的体内流淌,变得温暖浩荡……最后顺着我的指尖溢出体外,温柔地覆住女孩。
开裂的创口彼此贴近融合,变回了那种孩子特有的充满弹性的光滑皮肤。女孩的脸瞬间恢复了血色。她忽地皱起眉头,轻咳一声,吐出一口淤积的脓血。
……好了,这样应该就脱离危险了。
难以言喻的疲惫感袭上心头。
我摇摇头,驱散涌起的睡意,偷偷瞄向一旁的母亲。她呆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奇迹,表情呆然可爱。
我心头窃喜,不由得露出微笑。与此同时,心电监控仪的提示音忽地一变,从持续而尖锐的“嘀——”声轻盈上扬,变为雨点般规律有序的“嘀!嘀!嘀!”声。
母亲如梦初醒,猛地转头望向监控仪。不用说,原本已降为一条直线的心率已经新芽成长,在屏幕上顽强有力地搏动不息。
她消沉的双眼骤然亮起,嘴角一扬,用沙哑的嗓音兴奋道:
“愣着干什么!上吸引器把积血吸干净!快!我要马上看到出血点!”
随着这一声令下,死寂的手术室重新运作起来。护士和其他医师开始行动,在手术床与仪器台之间游走不停,依照母亲的指令递上各种器具。
他们刚刚也僵在原地,表情想来也很有趣,但我全副心思都在母亲身上。甚至等他们动起来,我才想起房间里还有其他人在。
母亲重振精神,挺直腰背,带着一如既往的冷静与果断为手术收尾,动作利落飒爽。我凑近她,想要在如今这隐形的状态下再看她一会,但深沉的疲惫已经铁水般灌满全身。
我咬紧舌尖,攥紧指头,身体却还是无可奈何地软了下去,倒在地上。我仰望着母亲情不自禁勾起的嘴角,意识愉悦地堕入了黑暗。
……
在病房里醒来时,窗外已经漆黑一片,明月与群星高悬天幕之上。
我只觉得浑身酸麻,和之前有次不知死活连玩8小时泰拉O亚后差不多。我不顾困乏的身体,忙从床上坐起,望向床头柜。
勇者之剑已经回到了柜子上。它和下午一样斜斜依靠着墙壁,光洁流畅的剑身在月光下泛着粼粼银光。
我一把抓过剑柄,感受着手中坚硬的实感,忍不住露出笑容,周身的疲劳彷佛在瞬间消失不见。
不是梦,不是幻觉。
我的的确确帮那女孩起死回生了。更重要的是,帮妈妈完成了手术。
妈妈此刻在做什么呢?主治我的戴大夫在手术后好像会去买一瓶乌龙茶喝,然后回到休息室小睡一觉,之后再处理文书记录。妈妈或许也有类似的习惯。
但今天的事情毕竟很神奇很反常嘛,应该不会这么平淡。
她或许会找上一起参与手术的同事们不停询问,想要确认握住自己手的人是不是他们中的某位;或许会反复盯着护士写好的记录检查,试图弄清楚女孩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妈妈很注重和同事的良好关系,也和病人们相处得一直很好。她或许会和同事们一起去外面的餐馆吃一顿庆祝一下,或许会大声祝贺那个在手术室前徘徊的大叔。大叔肯定热泪盈眶地送上感谢乃至红包,那时妈妈就得尴尬又疲惫地拒绝他……
愉快的想象戛然而止,我的左胸忽然猛烈地一缩,彷佛被压上了千斤的重物。剧烈的胀痛随之而起,爆炸般蔓延到四肢五骸。
窒息感在脖颈漫开。我不得不拼命地急促呼吸,但喘不上气的压迫感只是越来越重,让我一时以为自己跌入了水中,正在溺亡。
……是心肌梗死!我的心脏病发作了……!这个就是维亚迪安说的代价吗!
必须,必须立刻叫医生来……
我颤抖着想要按下手上的控制器,可一阵刺痛恰好在胸中爆发,震得我浑身脱力,栽倒在地。冰冷坚硬的地面砸在脸上,控制器竟也随之脱落,在冲击下顺着连接线弹回床头。
我奋力爬向墙边,但剧痛一波又一波地爆发,打断了我的动作,更是将我的力气剥离身体。视野渐渐昏沉,落入黑暗,刺骨的寒冷与孤独感爬上脊髓。
可恶……可恶……可恶!竟然要这样毫无意义地死在空荡荡的病房里吗!要死的话,为什么不在救完小女孩后像个英雄一样当场暴毙呢?那样妈妈说不定还能为我掉一两滴眼泪。
对了……妈妈,您在哪里?请您过来啊!过来看看我啊。我绝不会再对您用反问句,绝不会再对您笑,绝不会再狂妄而无耻地担心您了。
所以,至少在最后一刻,我希望看着您的脸死去啊……
力气已经彻底耗尽,墙边的按钮只在数厘米之外,却依旧触手不及。我侧过头,看向病房门外,祈祷着能够看见母亲的身影。
母亲真的出现在了那里。
她穿着平素那件一丝不苟的白大褂,总是冷若冰霜的脸上却洋溢着柔和的笑意。她推门而入,目光在房间里周游,或许是在寻找着我。
我愣住了,一时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身上的痛苦都因此稍稍减退。妈妈怎么会在这里?她做了起码三个小时的手术,应该要休息才是呀。
……维亚迪安,你在吗?我又回到幻想与现实中的缝隙中了吗?
利落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淡淡的香气顺风而来,温柔拂过我的脸颊。母亲走到我的身旁蹲下,轻轻将我拥入怀中。
月光皎洁,她漆黑的眸子满是担忧。
“还好吗?哪里不舒服?稍等,我马上叫戴医生来。”
她说着便要松手离开。我不想让她走,于是咬紧牙关,挣扎着露出微笑,道:
“……我没事,妈妈,只是不小心掉下床了而已。”
不知怎地,说出这话后,蔓延周身的疼痛竟也真的消失不见了,只留下脱水般的虚脱感。母亲疑惑道:
“真的吗?还是得做个检查。你——”
“妈妈,恭喜手术成功。”
母亲一愣,随即绽出明媚闪亮的笑容。
“你知道了啊。是的,今天小苏的手术最终顺利结束了。”
说至一半,她的语气忽然低沉下去,笑容也随之收敛。
“她总算是过了第一道鬼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