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道?手术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我心中疑惑,准备细问,但母亲先将我拥入了温热的臂弯。
她扶起我,一双眼睛不偏不倚地直视着我:
“真的没事吗?可以自己站起来吗?戴医生的确说你的手术很顺利,但是千万不可大意啊。”
她的声音久违地温柔如水。我一时有些不习惯,忙不迭答道:
“可以的,谢谢您。”
我从地上爬起,坐回床边。母亲与我并肩坐下,自带来的手提袋中取出一块柔软的心形抱枕,递给我。
“不用称‘您’,显得也太生疏了。来试试,会太软或太硬吗?”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抱枕,心头泛起一阵暖意。抱枕缝制精巧,质感柔和,淡黄色的表皮上绣着医院的标志。
这东西叫做心脏枕,不是随处可见的小玩具,而是专为手术后病人设计的。听说只要抱紧它,就能缓解术后伤口的疼痛和不适。
我至今为止做了三次手术。我至今为止第一次收到这个礼物。
等等,既然给了我这个,妈妈她……
我惊喜地望向母亲,她眼带歉意地侧了侧头。
“小苏的情况太严重,我这些日子一直在考虑治疗她的方案,一时忽略了你,竟连你的手术日期都记错了。”
说着,她轻轻握住我的小臂。她的手和过去一样粗糙有力,却又柔软温暖。
她看着我的眼睛,低声道:
“对不起啊。”
月光如水,床巾柔软。手中的抱枕因为母亲和我的体温微微发热。
我反复琢磨回忆着这四个字,满身的疲惫弥散,胸中的心脏甩脱隐痛,怦然加速。
只要有这一句话就够了。活着真开心。
不行……这样下去要笑出来了,会破坏好不容易升起的氛围。
我强压着喜笑颜开的冲动,将注意力转移回之前的疑问上:
“没事的,妈妈,您……你能来我就很开心了。对了,你刚刚说‘第一道’鬼门关?”
不用我说全问题,母亲便自然明白了意思。
她轻叹了一口气,揉了揉眉心,表情凝重下来,语气也恢复了专业的冷峻。
“是啊。小苏的病情有些复杂,单阶段的手术风险太大。
“她的治疗方案包含两步。第一步是经导管动脉栓塞术,从股动脉将导管穿刺到心脏处,堵死几处异常的血管,以防它们在之后的开胸手术中大出血。
“这一步在今天有惊无险地完成了。但还有尚待完成的第二步。
“我们要给小苏开胸,用仪器代替心脏功能建立体外循环,再在这段她心脏停跳的时间内切除畸形的冠状动脉,移植到正确的位置上。
“这一步要求前所未有的精细度,比第一步更加凶险。我们已经安置了最好的仪器,反复确认了方案……但成功率仍然无法保证。”
原来如此。
我今天在手术中许下的愿望是“救救她”这种语焉不详的话,她虽然因此得以止血保命,但真正的病根仍然盘踞在心脏深处。
这么说来,只是为了帮她止血,我刚刚就经历了那种近乎死亡的痛楚……要真正治好她,我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呢?
我咂摸回味着几分钟前遍布全身的痛楚,反复思忖着治好女孩后可能面临的种种情形。
心肌梗死?急性心肌炎?或者干脆当场暴毙死去?说不定还会凭空生出些颇具奇幻色彩的烈火把我烧成灰烬?
……哎,我已经尽量往糟糕的方向想了啊。但与妈妈的道歉和拥抱相比,这些代价根本就不值一提嘛。
我斜瞄了一眼月光下闪耀的勇者之剑,心情昂扬起来。我望向母亲,道:
“妈妈,手术在什么时候?”
母亲回答:
“在后天。小苏需要至少24小时恢复体力,但栓塞术的生效时间也有限。必须抓住这个窗口期。
“怎么了吗?”
我深吸一口气,认真道:
“加油。我会全心祈祷您成功,祈祷那孩子能够康复。”
窗外的夜鸟飞离枝头,凉爽的晚风沙沙响起。母亲愣了愣,朝我浅浅一笑。
“谢谢你。”
……
母亲没有立刻离开房间,而是继续和我聊了些家常的事。
内容不外乎各家孩子的升学婚恋,周围同事的生老病死,天上的云雨阴晴以及地上的烟火笑闹。
母亲总是很少笑。母亲今天笑了许多次。
她常站在门口和别人聊天,我早就听惯了这些内容,所以对每个话题都准备好了最有趣的回答,成功引得她不时浅笑。
我与她面对面地聊这些琐事,看着她的一颦一笑,愉悦和幸福在心头泉涌。
月上高天之时,母亲叮嘱我尽早入睡后,离开房间,脚步声渐行渐远。
身侧的床单褶皱,其上仍留着她的手印。我看了一会手印,举起勇者之剑,毫不犹豫地刺穿了自己的心脏。
短暂尖锐的刺痛后,我再次漂浮而起,立于空中。
妈妈,不用担心,你不必去做第二阶段的手术。我在今夜就将那小姑娘治好。
我下定决心,准备立刻飘去小女孩附近,但甫一出门,便又想起了母亲带着歉意的眼神。
我要是死了,妈妈会伤心吗?
……或许吧,但她一定能振作起来的。相对的,要是这场手术失败,母亲很可能永远当不上主任,只能怨懑一生了。
而且,虽然说起来有些不好,但要是真的能让她为我流一次泪……那我会非常开心。
我不再犹豫,飘出房间,在走廊间穿梭,很快来到熟睡的小女孩身边。她面色苍白可怜,皱着眉头,似是在做着噩梦。
我轻轻点上她的眉心,深吸一口气,在心中默默念出愿望。
【治好这个人,让她完全康复】
女孩的面色一僵,血肉生长的声音在她体内蠕动。与此同时,前所未有的刺骨剧痛在我的胸中爆发。
意识在冲击下支离破碎。
我摇晃着失衡倒下,在倾斜的视野中下意识地看向窗外,总觉得有一抹云朵与母亲的面容有三分相似。
……
再次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时,剧痛已经褪去,但全身上下仍旧灌铅一般的疲惫,腹中饥饿不已。
我慢慢从床上坐起,看向周围。
窗外阳光明媚,我还在病房内。同房的老人已经回来,正躺在床上,戴着老花镜读一本旧书。
床头柜上,勇者之剑仍在原地,只是比原先破损了三分。时间向后推移了两天。
……活下来了。是我还有足够的活力支付代价吗?还是说,我许下的愿望又出了什么偏差,没能彻底治好女孩?
不,在这之前,我似乎已经昏迷了两天。既然如此,妈妈她……
“你醒了?”
胡思乱想之际,门外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叫。我抬头一看,见母亲满面红光地走入房间,快步来到床前。
我有些紧张道:
“妈妈,那个女孩……”
母亲露出微笑,愉悦道:
“不用担心,小苏已经完全好了,实在是奇迹,我们正在研究自愈的过程呢。”
高悬的大石落在了地上。我长舒一口气,却又发现了一点不同。
母亲的衣物变了。
她原先总是披着那件略显宽松的配发的白大褂,在多次洗涤后显得有些褶皱磨损。
她现在仍穿着白大褂,但这一件裁剪合身,线条笔挺,没有丝毫起皱,带有不易察觉的暗哑光芒。
大褂的胸口处更是用银灰色的丝线绣上了她的名字,“心脏中心主任”这个更长的头衔。
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母亲察觉到了我的目光,笑得如同一个得到新衣服的少女。
“注意到了?是新的,首都的医院本部订制的。小苏的病例震惊了他们,他们认为我的决策非常正确,足以登上教科书。所以,下个月以后,我就会在那里进行研究工作。”
她顿了顿,看着我,语气变得更加柔和,也更加不容置疑。
“放心,你不必长途跋涉。我会付出双倍的钱,让你去楼上的高级病房继续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