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的简单清晰,没有任何歧义。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但是,我仍然不由自主地开口确认,好像这样就能让她收回说出的话,脱下穿好的新衣似的。
“等等妈妈,我没搞明白。您要去首都的医院……?”
“是的,我刚刚说的不够清楚吗?六个月前,小苏已被宣判了死刑;而最近的检查显示她比运动员还要健康,国内外还从没有过如此案例。
“而主持这个案例的就是我。”
母亲愉快地说着,面色红润。她的语气中表情上都溢着不似作为的满足情态,我作为孩子再清楚确信不过,因此也烦躁不堪。
妈妈,您晋升了是很好,是该开心,我也正是为了您的微笑而插剑入胸的。
但是,我可不知道您会笑得这样频繁,不知道您会用这么愚蠢自得的语气说话。
不该这样吧?
您不是应该还沉浸在父亲酗酒而亡的愤怒与痛苦中,不得不靠投身事业麻痹自己吗?或者起码得是在靠救助可怜的病人填补心中的空洞吧?
可现在,您竟然真的为了一时的晋升和所谓的成功高兴成这个样子。这样一来,您之前对我冷漠忽视,原来真的只是单纯的不满于薪资与地位啊?
别再笑了。别再说话了。您这个样子,简直像是真的早已经把父亲……把我抛在了脑后。
我掩下混乱的心绪,盯着母亲的眼睛,道:
“恭喜您,妈妈。不过,我的身体也好的差不多了,完全可以与您一起转去首都。”
我刻意说的冷冽僵硬,没有丝毫庆祝的意思。
母亲显然察觉到了我的情绪。她眯起眼睛,表情瞬间恢复了素来的严肃,道:
“不行。你刚刚才从原因不明的、长达两天的昏迷中苏醒,这本身就很异常。
“而且这期间,我们已给你做了检查。你的病情病情虽然没有恶化,却也并未缓解,之前的手术简直毫无效果。
“你现在完全不能乘坐火车或飞机长途跋涉,而首都离这里有三百公里。这是为你好,明白吗?”
她的语气刻板做作如机械,我的心脏隐隐作痛。
没有恶化?手术毫无效果?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为了谁才沦落到这境地啊。
我第一次对母亲露出冷笑,道:
“是啊,我陷入了原因不明的昏迷,身上的病症久治不愈必须继续住院,而您要去的首都则与这间医院相距数百公里。这些您原来都知道啊。”
我说着夹枪带棒的讽刺,母亲因此昂起了头,一双美丽深邃的黑瞳闪着冷冽的锋芒。她盯着我不发一语,房间中的月光与空气变得粘稠凝滞。
我不由得攥紧拳头咬紧嘴唇,胸腔中的脏器狂躁地加速跃动。
也许过去了数分钟,也许只过了数秒。母亲再次开口了。
“我应该跟你说过,在和我说话时不许嬉笑。”
“是的,我一直遵循着这一条,因为我竟以为您还愿意做我的母亲。但刚刚,我才明白也许您并没有这个意思。”
我一字一句地清晰说完,同时死死地、全神贯注的盯着母亲的表情,看着她蹙起眉头暴出青筋。
她盯着我的眉眼,淡淡道:
“过来,靠近些。”
心跳声震耳欲聋。我将指甲刺入掌心,用疼痛压下动荡的心神,瞪着眼睛靠近母亲。
你想怎样?高高在上地教训我骂我吗?挥动手掌打我吗?尽管动手吧,我正想比对看看,你打我的力道和过去父亲在时有没有差异。
母亲没有开口斥骂。她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按上我的脸颊,触感粗糙冰冷。
她将我的脸拉到眼前,上下端详,专注的神情与在纷乱的血肉间搜寻病灶时一模一样。
窗外月影渐渐西斜,她的半张脸渐渐没在无光的黑暗中。窒息般的数分钟后,她露出了然的神情,淡淡开口。
“果然很像啊。”
“……很像?”
她逐字逐句地、慢慢地说出下一句话,像是在教一个痴傻的孩子学习算术。
“是啊。真不幸,你的脸和你爸有七成相似,更糟糕的是内在也与他大同小异。”
意识到她说的内容后,血液一下子涌上了我的头脑,强烈的恶心和眩晕感让我几乎呕吐。我拼命地攥紧床单、咬破嘴唇,试图维持镇定和从容,但身体仍旧该死的颤抖不已。
开始摇晃的视野中,我发现母亲仍在看着我,并且饶有兴致地勾起了嘴角。她的表情残忍冷淡、甚至有些兴奋,如同发现了**尸体的鹰隼。
我想要说点什么,可浑身都使不上一丝半点的力气。
“就这样,晚安。祝你在高级病房过得开心。”
母亲厌倦了般移开视线,起身离开了房间。
……
一周后,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护士们比平常更加开心嘴碎。
她们聊着自母亲那儿收到的临别礼物,谈论着她平常多么友善亲切,在手术和工作中又是多么聪慧可靠。
母亲在这天的上午离开了本地,走之前再没有与我多说一句话。她似乎是乘高铁去的首都,也许是坐飞机,谁知道呢。我已经不想了解了。
“孩子,休息一会吧?你盯着那屏幕看多久了,对眼睛不好。”
邻床的老人如此说道。他不知何时投来了视线,满脸担忧地盯着玩PS4的我看。他心肌梗死那夜,我帮他叫来了护士,那之后我们偶尔便会聊几句。
我想要朝他笑一笑,但实在有心无力。
“谢谢您。我也知道这样不好,所以也在天天熬夜,这样就会在眼睛瞎掉之前发病死去。”
老人瞪大浑浊的双眼,褶皱的脸可笑可悲地拧成滑稽的惊讶状。
“别胡说!你才跟我孙子一样大,你爸爸妈妈还等着你成家立业呢!”
我按错了选项,不小心送了佩特拉一坨龙类大粪化石,她的好感度顿时暴跌了一大截。
老人的儿子每周末都会来医院探望他,不算频繁却也绝对不算疏离。或许正因如此,他才会对家庭的形态产生美好的错判,认为所有亲子都会和睦,再不济也会互相憎恨。
这不是他的错。所以,我不会在意。我能够忍受。
我反复安慰着自己,将注意力放回屏幕上。然而,耳边却忽地传来一声短促的轻响。
我侧头望去,是勇者之剑。它刚刚猛地颤抖了一下,从床头柜上摔落,掉在地上。
我困惑伸手四顾,房间内并没有风吹。是我刚刚回老人的话时震到它了吗?
思忖之际,勇者之剑又在地上颤抖了一下。紧接着是第三下、第四下。
阳光正好,将木质的地板染成了怡人的金色。剑刃脱水之鱼般在地上不停弹跳,激动的情态简直可用垂死挣扎来形容。
……对了,在母亲需要帮助时,这柄剑就会提示我。
我放下游戏机,抱起心脏枕,瞄准剑刃扔出。枕头落在了轻薄的剑身上,后者的颤抖顿时弱了一分。我接着伸出腿,狠狠地踩在心脏枕上。
剑刃与地面相撞,发出一声悲鸣。我反复地、用力地踩踏枕头,直到压在其下的剑刃崩裂成两段,不再动弹。
聒噪的颤抖声停止了,阳光依旧明媚。我看着两截断剑,感到无法言喻地畅快感溢满胸膛,不由开始想想母亲急躁又无奈的表情。
我不知道你遇见了什么麻烦,但尽管慌张吧,千万别指望一个和你无关的人会出手相助。
……
当天傍晚,主治我的戴医生、一名护士,以及一名陌生的社工拜访了病房。
医生和以前检查时一样给我备好了心率仪。之后,那名社工告诉我今天下午母亲在去机场的路上出了车祸翻落山崖,在崖下又存活了20分钟后失血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