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一个凌晨,我在哥哥的带领下去野外捕猎。
那会家里贫穷,我瘦弱得像根麻杆,脑子也和现在一样迟钝,别说兔子獐子了,连老鼠都抓不到。但哥哥跑得比猎豹还快,布置的陷阱和镇子里的老猎人一样隐秘可靠。
他在晨曦下教我辨识脚印,带着我在树林里行走,很快便捉住了一只兔子。
兔子又胖又白,浑身的毛皮油光水滑,简直像是某种浸染了魔力的神异动物。实际上也的确如此,它是镇长兼矿场主人瓦勒留斯男爵花重金买的宠物,显然是逃出来的。
几天前,男爵带着私兵第3次我家收空气税、工具磨损税和宽免金时,这只小东西正趴在他的肩膀上,宝石般的红眼与男爵本人一样高高在上,气定神闲。
不过,在被哥哥扭断脖颈时,它没了半点气势和所谓的优雅,浑身颤抖,圆瞪的双眼中只有恐惧。
——就和我眼前这名衣着华贵、统领全国上下千千万万教徒的老人,塞拉皮翁·沃兰迪斯一样。
我盯着老人恐惧浑浊的双眼,试图像哥哥说的那样享受猎杀恶物的快感,但涌上心头的不只有怒火,却也有无法抑制的同情与悲哀。
塞拉皮翁小心地观察着我的表情,颤声道:
“伊利亚先生……您希望我怎么做?”
我将杂念抛至脑后,道:
“简单至极。我只是要你回答我的几个问题。若你能全数准确无误的答出,我就承认你的圣洁。”
说至此处,我徒手握住锋利的剑刃,厉声道:
“若你仍未能证明自己,我便要用这剑刃当场斩断你的喉咙,刺穿你的心脏,将你这污秽的源泉在此了结!”
主教的表情变得凝重,干瘪的双手紧张地攥紧了膝上的衣物。不远处,修士们望向这里的视线也变得担忧紧张,聒噪的低声议论四起,谈论着我抛出的试炼。
“问问题吗……就这样?是哪方面的问题?神学、魔法或是政治?”
“不知道。”
“咦?不是已有许多人接受过他这所谓的裁决了吗?”
“是啊。但是,之前没有一个人在其中幸存啊。”
我无视喧嚣,挥挥手招来一本厚重的典籍,遮住书名将它提至老人眼前,道:
“你既身为总主教,可知道这是什么书?”
塞拉皮翁略略看了一眼典籍的书页与装裱,紧张道:
“是,是《星神经义》。”
“没错,这是任何信仰星光者都有的教典。它记录了什么?“
“……首先是一百七十条教徒需遵守的戒律,其次是八十四则神尚行在人间时留下的神迹。”
一说到经义,主教的语气便渐渐镇定下来。
这就对了。要成为恪守正道的英雄,即使身处险境时也必须镇定。塞拉皮翁具有基本的素质。
“很好,我的下一个问题就来自教典。
“神于高天之上静默,却将己身之碎片散落于万物生灵。这碎片是我们与生俱来的记忆,也是寄宿我们体内神性的证明。
“请问,它位于何处?”
听到这个问题,塞拉皮翁愣了愣,一时没有作答。
……怎么,到这一步就栽倒了吗?果然是污秽的化身。
我失望时,老人犹疑地看向了我,试探性地轻声道:
“心脏?教典的第一卷第二章第二节,‘每一颗跳动的心脏深处,都藏有一粒星辰的火种’。”
我心下一喜,朝老人笑了笑,道:
“不错,正是心脏,完全正确!”
老人放松似地松了口气,眼下倒是生出了一分困惑,彷佛在疑虑这问题为何如此简单。
我继续道:
“接下来,第二个问题。水手安德鲁抛却过去,向混沌海出航。为了辨认方向,他望向了哪一颗星?”
塞拉皮翁沉吟片刻,答道:
“第三卷第四章第三节,‘水手仰望北星以辨方向,回望记忆以明晰己路。’”
他的声音已经没了开始时的紧张,充满了对回答的自信。我满意地看着他,回忆着教典的一章又一章,无数意味深长的段落反复浮现。
来吧,向我证明吧。证明你走在正道之上。这样对我们彼此都好。
我不断地抛出更多有关教典的问题。
这些问题有的探讨死亡,有的探讨过去,有的探讨爱情,有的探讨信仰,主角亦从商贩走卒到王公贵族都有。
老实讲,我完全没法理解个中奥妙,只觉得大多枯燥,小部分荒谬,觉得整本教典都弥漫着一种令我发毛的冷漠、傲慢气质,依赖神眷带来的过目不忘之力才能记下了一部分教义。
塞拉皮翁无法过目不忘,却仍对答如流。
他的声音是典型的传教士,清晰而响亮,在教堂空旷高悬的穹顶下格外空灵。
旁观的修士与访客们本来个个神情肃然不忍,随着时间推移却纷纷平静下来。
在塞拉皮翁讲至精彩处时,竟还有女士开始微笑,彷佛围观的并非决定生死的神圣裁决,而是一场逻辑清晰、旁征博引的布道。
窗外的夜色愈发浓郁,照亮教堂大厅的烛火被黑暗衬得更加明亮。
在见到阿尔芙蕾雅以前,我对星神的全部理解就是祂好像跟星星有关,连七岁小孩都不如。
我现在掌握的所有神学知识,全都是在战后于王都自学的,非常有限。
所以,在一问一答的流程循环往复半小时后,我积累的问题也近乎告罄,仅剩下最后一个。
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盯着老人的双眼道:
“很好。接下来是第一百二十七问。
“年轻的织锦师总是郁郁寡欢,因为命运分给她的丝线实在太过朴素平凡。这丝线是什么颜色的?”
听到最后一问,塞拉皮翁久违地绷紧了表情。沉思数秒后,他冷静地给出了答案。
“灰色。第九卷第7章第2节,‘她的才能远胜她的妹妹,可命运分给她的只是一根平平无奇的灰色丝线,与妹妹那些金色、银色或绯色的丝线截然不同。’”
果然答对了。
我正要予以肯定,塞拉皮翁却又继续说道:
“她试图将其染色,可颜色却总是褪去;她试图将其编织成华丽的图案,却总被无形的力量固定回原位。
“伊利亚先生,若换您做那位织锦师,您会怎么做呢?”
“不知道。说来惭愧,我的境遇与这姑娘截然相反,完全无法理解她的心情。”
塞拉皮翁不再多言,道:
“我明白了。请您继续吧,接下来您该问第十卷的内容了吧?”
我摇摇头,道:
“很遗憾,我尚未读到第十卷。刚刚就是最后一个有关教典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