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我环视四周，将所有人的表情记在心底。
塞拉皮翁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修士们间爆出一阵压低声音的欢呼，兴奋而近乎残忍地望向我。索菲娅在与西尔维娅耳语，目光却始终落在我身上。
国王则面色复杂地走上前来。
他道：
“勇者啊，我听说你发誓在裁决失败后自裁。但请记得，你已经是圣言城乃至全国无数民众的守护神，还望三思而行。”
我收回目光，道：
“失败？国王先生，裁决还未结束呢。有关教典的问题已经结束，但能背下那厚重的册子只能证明他具有行正道必有的毅力，却不能证明他的善良。
“我还有两个问题要问。答出这两个问题，我才承认他通过了考验。”
我松开一直紧握剑刃的手，用飞溅的血珠在空中勾勒出一个血色的名字。
看清它时，国王顿时脸色一白，塞拉皮翁则陷入了困惑。
我道：
“加雷斯·阿什沃斯，我的亲生兄长，死在了勇者选拔的途中。他不是死于意外或魔族，而是死于你们宣称的正义与信仰。
“我首先要问的是，他死时断掉的是左手还是右手？”
塞拉皮翁愣住了，额上渗出豆粒大的汗珠。慌乱地四顾片刻后，他随即颤声道：
“抱、抱歉，勇者选拔进行时，我尚在地方布道，对个中内情一无所知……”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只觉得老人的面容变得虚弱又可憎。
“很遗憾，无知并不是借口。”
四起的惊叫声中，我拔起剑，径直刺向塞拉皮翁的脖颈。老人惊骇得大张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徒然地看着剑刃逼近。
但是，一旁的国王却显然早有准备，立刻拔出佩剑迎击。
“铛！”
不过，我只是稍一用力，便将国王连剑带人拨至一旁。老人面前再无阻碍，咽喉彻底暴露在锐利腥臭的剑尖之下。
坚硬的金属抵上柔软褶皱的皮肤，刺出殷红的血珠。微弱而强韧的阻力沿着剑身流向我的手，和过往每次杀生时感受到的一样。
魔王和剑圣死后，我就是当世最快最强的剑士。
我在过去一年里诛杀的所有魔鬼有的魔法精湛，有的体能超常，但最终都没能抵抗半分，便在恐惧与愤怒中结束了生命，下场都一样。
这一次，不一样的事发生了。
上半截剑刃在电光火石间凭空消失，只留下一截光滑的断面，老人咽喉处溅出的血珠甚至尚未能滴下。
与此同时，利器破空的呼啸声蓦地在身后爆发，直直刺向我的脖颈。
……有人在刚刚那个短短的瞬间折断了我的剑，又跳到了我的视野之外发动奇袭吗？何等匪夷所思的速度！
我来不及多想，立即偏头躲避，随即抬起断剑架于身前。
“铿锵！”
两柄利刃携着银光撞在一起，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爆发。剧烈的冲击掀起狂风，将教堂的内的烛火一时吹灭大半。
刺向我的剑刃压在我的剑上，几乎贴上了我的脖颈，散出的寒气令我本能地感到恐惧别扭。
这柄剑细而薄，却彷佛有千斤重，压得我完全无法推回反击。
我勉强格下了袭来的刺击……不，准确点说，应该是对方一开始就没有杀我的意思。
否则她完全不必折断剑刃，直接刺穿我的心脏就好——虽然那样其实也杀不了我。
我安定心神，放缓急促的呼吸，望向这名各方面都极其超常的刺客，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无关紧要的感叹。
“西尔维娅小姐……你好厉害！明明是精灵，使起剑来竟强到这地步！我完全没有看清。”
银发的精灵用钴蓝色的双瞳微笑着直视我，素白娇小的双手持续施加着足以摧垮整座教堂的巨力。
实在是很帅气，比之教典中的那些天使也不逊色，更是远远将朴素的我甩在其后。
若我和她站在一起，向不明真相的人询问两人当中谁接受了星之神的眷顾，十个人中有九个人会答错，剩下一个是双目失明的盲人。
她道：
“是你变得太慢了，伊利亚。托你的福，我的剑速已经比以前慢了一分。”
她的语气随意，隐隐带着愤怒与兴奋，和在酒馆初遇时的内敛气质完全不同，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而且，听这话的语气……我和她过去见过吗？但这样拔群醒目的人，我怎么样也不可能忘掉啊。
算了，怎样都好。现在正在进行神圣的裁决，不是考虑这种芝麻小事的时候。
我深吸一口气，引动魔力，将刻入全身上下的上千个符文激活，粘稠腥臭的罪恶感立即在心头涌起，让我一阵眩晕恶心，几乎窒息。
与此同时，神明赐予的荒谬力量充盈四肢五骸，压在身前的剑刃也变得轻薄如纸。
不等我发力反击，西尔维娅似乎已经提前察觉到了变化，向后跳出了断剑的攻击范围。
然而，她仍旧横握剑柄，将细长的冰之剑提在身侧蓄势待发。只要我一移开视线，她想必会再次逼上来。
我道：
“西尔维娅小姐，请后退，我不想伤害你。你显然精于争斗之道，实力远超我在王都一年来见过的任何一人，应该明白赢不过我吧？”
我明明是好心告诫，西尔维娅却不知怎地笑了出来，让我有点烦躁。
她道：
“抱歉抱歉，我并不是在嘲笑你的自以为是，虽然这也的确挺好笑的。
“放下手中的剑，别再去想着伤害塞拉皮翁先生，这就是阻止这场战斗的唯一方法。”
“你应该也看见了吧？他并未通过我的考验，是个毋庸置疑的魔鬼。我在做的不过是惩戒恶徒而已。”
西尔维娅毫不动摇，道：
“没人有义务接受你的考验，伊利亚。
“你没有半点证明塞拉皮翁先生诅咒孩子们的可靠证据，要杀他的唯一理由竟是他不知道你哥哥的逝世时的模样。
“恕我直言，你根本配不上勇者的名号。”
我呼吸一滞，怒火在心头一掠而过。
……冷静，不知者无罪。
“西尔维娅小姐，我可从未想过要当勇者！你或许认为我杀人的理由太过脆弱，但这是因为你完全不了解他们究竟做过什么！
“若你再不退下，请别怪我动用暴力。”
我在声音里附上了魔力，修士们乃至国王都为之脸色发白。
但西尔维娅依旧气定神闲，嘴角甚至再次勾起了一丝让我心头发堵的笑容。
“我的确不知道这名老人对你做了什么。不过，我倒是非常了解你对我做了什么。”
“……你在说什么？我和你今天应该是初次见面吧？”
西尔维娅轻笑一声，随手扔掉了手中的细剑。接着，她又摸向腰间拔出另一柄剑，将剑身举至摇曳的烛光中。
我看着它缓缓升起的轮廓，心跳不由自主地轰鸣起来。
剑刃由铁与石铸成，其上满是坑坑洼洼的伤痕，显然已经历了数之不尽的苦战，此刻已走至生命的尽头。
然后，剑柄上刻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姓氏——阿什沃斯。
这是哥哥给我的剑，我给了那个魔鬼的剑。我没在那魔鬼的遗体上找到它，为什么现在会出现在她的手上？
西尔维娅舞动旧剑，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完美的圆弧，利落的动作让我猛然惊醒，将她的身影与在我噩梦中反复出现的那个形象重合。
不可能。我已经杀死了他，亲手杀了他，现在还记得他血液的热度与气味。他已经死了。
西尔维娅将旧剑指向我，说出的话让我几乎要当场昏厥。
“真是忘性大啊，勇者先生。我，西维尔·阿斯特拉，可是没有一刻忘记过你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