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眷勇者!神眷勇者!神眷勇者!”
莫里哀公爵的大厅内坐满了净化之手的同伴们,暴烈的肉香与迷醉的酒香氤氲在鼎沸的欢呼声中。他们一边大口吃肉喝酒,一边高呼着我的称号。
他们都是我回到圣言城后从那帮邪教徒手中救下的人,有匠人农户,亦有贵族富商,财富、地位乃至性格年龄都大相径庭,平日里也常起摩擦。
不过,每当此时,格雷戈就会以我的名义在公爵名下的庄园里举行宴会,号召着众人一起喊起我的名字。宴会上,他们间的争吵会神奇地变为欢呼,脸上的怨恨也会变为幸福。
所以,我一直很喜欢这种欢呼声。
我今天不喜欢这种欢呼声。
西维尔复活了。
我并不怕她,复活一次我就杀一次,复活两次我就杀两次,直到她彻底死去,或者我被她杀死。勇者与恶魔之间素来只能有一个生存,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那所谓的赝造魔女更是废物一个。
但是,索菲娅又是怎么回事?
每次到酒馆时,她总是站在吧台后遥遥看着纵情高歌的客人们,无论现场的情绪多么高涨,脸上都带着始终如一的恬静表情。甚至在淹没于山巅的血池中、与死神对峙时,她都没有大声呼救求援,只是用淡紫色的瞳孔无助地望向天空。
她明明是最不会屈从于希望与恐惧的人,明明是最不随波逐流的人。为什么也站在了西维尔一侧?
熟悉的甘美气味顺风飘来,扰乱了我的思考。
格雷戈走入房间,端着一盘烤兔在我身前坐下。他道:
“伊利亚,表情很糟糕啊。为什么不去大厅吃饭?在担心裁决的事?”
“不,没必要为必胜的事担心吧。我只是偶尔想要冷清一点的环境而已。”
格雷戈探头越过拐角,略带戏谑地看了眼大厅中正在狂欢的人们。
“的确是帮过分吵闹的业余小丑呢。”
我烦闷地握紧了餐叉。
“……别用这么过分的说法。”
格雷戈捏起银亮的餐刀,轻轻地插入了烤兔的嘴巴。
“亲爱的伊利亚,何必惺惺作态呢。你差不多也察觉到了吧?这些人与金袍之徒没什么不同,一天天的只会仰仗你做这做那。
“他们之所以当初没参加那夸张变态的登山祈祷,不是因为不想,只是实在没那个体力和时间而已。伊利亚啊,你应该更审慎地挑选——”
“格雷戈,保持尊重!你要是再这么粗鲁,我只能请你离开。”
格雷戈耸了耸肩,不再言语,割下一块鲜嫩的肉送入嘴中。
可恶。
我咬了咬嘴唇,望向这道生平最喜欢的美食,轻轻吸了吸鼻子,希望借它驱散纠结在心头的种种阴霾。
熟悉又陌生的香气涌入鼻腔,一如哥哥当年笑着给我的那一块。
……
我的家乡石落镇旁有一条的水晶矿脉,也许更准确的说法是那条水晶矿脉旁有我的家乡。
在数十年前,人们发现了这条矿脉,围绕着它建起矿场,搭起民居,最后慢慢发展成了一座小镇,矿场的主人自然而然地也成了镇长。
初代镇长是个利欲熏心的守财奴。他把每个男性镇民都当成了矿锄,女性则是打造矿锄的磨石。
成百上千的矿工在昏暗逼仄的地下通道里日夜劳作,为他积累了足以买下几个爵位的财富,他却连基本的工钱都要拖拖拉拉。
据说那时,镇子附近爆发了一种老鼠传播的瘟疫,死了上万人,但石落镇完全没受影响,因为老鼠在这镇上都找不到粮食,活不下去。
当代镇长瓦勒留斯男爵与初代镇长完全不同。他比初代贪婪百倍。
上任以后,他大幅削减了矿场的预算,砍掉了一半以上的矿洞支撑木,不再为工人提供绳索和头盔,一旦出了事故就归因于“工人操作不当”,拒绝支付半点抚恤金。
除此之外,他甚至还常用只能在他开设的商店里使用的“代金券”支付薪水,而店内食物药品的价格是外界的两倍以上。
为了推行这些敲骨吸髓的恶劣手段,男爵花大钱雇佣了一批王都的法师作为护卫与监工。
那些法师大多经验丰富,技艺高超。他们使用着高阶的魔法,穿着可靠的护具,挥舞着强力的法杖,在镇上横行了半年,直到年轻的父亲作为边境守望者为镇长带来最新的地图。
过来前,父亲特意带了一块边境特产的灰岩磨刀石作为礼物,希望男爵能用它将佩剑磨得更亮。
可一到镇子门口,他便看见男爵的法师们在向镇民收空气税,只好改磨自己的剑,一路杀到男爵的城堡里,把他装满欠条和契约的保险箱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临走前将地图恭敬地摆在了他的书桌上。
男爵当然不肯善罢甘休,纠结了更多的法师试图击败父亲,结果城堡前堆了更多的战败者。他又数次雇佣暗杀者去刺杀父亲,结果每次都被消息灵通的镇民们提前发现、阻止。
最后,他终于放弃,决定干脆等父亲离开小镇后再恢复往日的盛景。这一招的确有效,逼得父亲在镇里住下,结婚生子。母亲在我们出生后不久便因病去世,他在那之后便一直留在镇上照料我和哥哥。
在八岁以前,我对这些事儿一无所知,只觉得父亲用剑好像比别人厉害一点。
我八岁时,男爵为了让自家少爷出名,办了个剑术比赛,花重金请了王都的剑士前来参观,将小镇上下搞得热闹非凡。
所以,哥哥拿下冠军,向被一击敲晕的少爷鞠躬行礼时,男爵也在观众席上抱着宠物兔子晕了过去,直到镇民们大笑了半小时后才苏醒。
镇民们为哥哥办了个庆祝的宴会,不时说着哥哥和父亲当年一模一样。我好奇地细问了几句,这才得知父亲过去的英雄事迹。
其实,哥哥的性格与父亲完全不一样。
父亲非常严肃,不苟言笑,总是板着一张脸;哥哥则有些调皮,经常拖着我漫山遍野地抓野兔和青蛙,还总是惦记着父亲的酒,男爵家的兔子。
不过,正如镇民们所言,他们的秉性完全相同。
他们都有着节制而毫不动摇的正义之心,都有着如有神赐的剑术天赋,挥起剑来能让漆黑的夜晚明亮起来。
但我不同。我先天体弱,头脑也愚钝,一挥剑就歪,完全不会打架。更糟糕的是,我对于剑术的兴趣也仅限于看父亲与哥哥用,自己更喜欢做饭。
所以,同龄的男孩们很少邀请我一起玩,我也不好意思和女孩们混在一起。若要让孩子们投票,选出镇中最没有存在感的东西,空气将屈居第二,而我则将荣登榜首。
但是,有家人在,我的童年一点也不寂寞、难受。
父亲虽然严肃,但并不严苛,从不强迫我练剑或学习魔法,告诉我将来去做什么都可以,但一定要恪守正义之心,不可偏离正道。
哥哥从不嘲笑我的平庸与兴趣,反而经常为我寻来新的食材,兴致勃勃地看着我做菜,而且无论我做的多失败都会笑着吃下去,只是偶尔表情会有点微妙。
明净的天空,父亲挥剑的挺拔身影,哥哥调皮又亲切的微笑——这就是我对童年的全部印象。
我的童年结束在12岁。
隔壁的镇子出现了魔族,父亲和一民兵去支援。那名民兵在几天后独自回到了小镇,在将父亲的骨灰与佩剑交给哥哥后咽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