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腾腾的烤兔跪伏在石盘中,肉与胡椒的香味弥漫在房间内。
哥哥推开家门,冬夜的寒气滚入屋里,带着血与土的腥味吹得炉火摇摇欲灭。
我呆然地看着他焦糊的脸庞,得到父亲死讯时听到的尖叫彷佛又在耳畔响起。我压下胃部的绞痛,颤抖着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门外的小镇呼啸着寒风和人声,我轻声提出的问题很快消湮其中。哥哥表情木然,眼眸泛着灰白的光,没有反应。
我只觉得喉咙发堵,再说不出半句话。不过,哥哥忽然抬起头,嘴角勾起,眼中升起神采与笑意,和抓住男爵的宠物那时一样。
他向我张开双臂,动作利落地好像毫发无伤。
“吓到了吧?别担心,计划非常顺利,我们逼着男爵废掉了税务,三倍偿还了拖欠的所有薪资,让他在所有人面前下跪道了歉!”
他的声音明快自信,胸前的窟窿滴着粘稠的污血。
现在想想,我大概只是因为过于担忧恐惧,不由自主地将哥哥的身影和那名民兵重合,用想象夸大了哥哥的伤势。实际上的情形应该并没有多么严重。
毕竟,哥哥立刻就笑着挥挥手指,在伤口上绕了个圈,轻而易举地打消了我的不安。
“男爵的法师毕竟不是等闲之辈,这些伤不过是必要的敬意而已,你不用太在意。比起这个,伊利亚,你差不多也到上魔法学校的年纪了吧?”
说着,他魔术般变出了一个碗口大的皮袋放在桌上,解开束在袋口上的绳圈。数枚金灿灿的金币顿时出现在我的眼前,照的房间闪闪发亮。
金币只是袋中最廉价的东西。一封薄如蝉翼,质地轻盈的月光丝绸纸静静躺在金币堆上,其上的文字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哥哥说,这是推荐信,只要拿着它和足够的学费去外地的一所魔法学校,就可以入学接受全方位的教育。
那学校诞生过许多强大的法师与剑士,只要在其中努力学习,毕业后便有机会成为全国上下、各行各业、从平民到王侯都尊敬的人才,获得在这种小镇完全无法企及的财富与地位。
他从男爵那儿强行要来了这封信,希望我别错过这个机会。
说这话时,哥哥的语气愉快而又充满期待,看着我的眼神彷佛在看着朝阳。
老实讲,我并不感兴趣。
我当然并不是不喜欢钱,不想被尊敬,只是不愿意为此离开家乡,到一个被陌生人包围的环境里,学习自己完全没天赋、也根本没兴趣的东西数年。
不过,哥哥与父亲比我要聪明、远见太多,他们做出的判断自然也会比我的想法可靠数倍。所以,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从他手中接过了信。
哥哥露出笑容,如释重负般长长叹了口气,脸上的伤口也随之开裂出血。我忙要出门寻来医师,哥哥则轻轻将我拉回了屋内,然后摘下腰间的佩剑,放在钱袋的旁边。
他握住剑,动作柔和地如同握住心上人的柔荑,随后将剑轻轻推到我的身边。
“明天天亮时,你就出发。我会给你地图,送你走上不偏不倚的正路。但正路上也难免会出现盗匪,到时,就用它保护自己吧。”
我那时才明白他不会和我一起走,头脑顿时变得空白一片。
我告诉他我根本不擅长剑术,也不擅识路识人,即使拿了剑也没法用它护身,即使去了魔法学校,没有他在身边也无法自立。
哥哥摇摇头,目光掠过剑柄上的家族铭文。
“你可以的。你可是最像父亲的孩子,怎么会被这些事绊住手脚呢。”
哥哥说的充满自信,彷佛在描述太阳东升西落一般理所当然。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剑,其上还滴着点点哥哥的血。不知怎地,我一时也多了些许不切实际的信心和雄心壮志,觉得自己也许真的能做下一番事业。
我和哥哥一起去了医师处疗伤,问他晚上在男爵堡内发生的种种桥段,问他魔法学校里会有什么样的课程。哥哥一边为自己疗伤,一边绘声绘色的描述着自己的英勇战斗,回答了我的每一个问题。
太阳还是升起了。我向哥哥告别,踏着晨曦离开了小镇,一刻不停地赶去了学校。
学校建得富丽堂皇,光是我分得的房间就比石落镇的整个家都宽敞明亮。或许正因如此,每每入夜,我都无法入眠,觉得身下的床太过冷寂。
开始时,我还希望能按哥哥说的一样出人头地,全神贯注地学习着剑术与魔法,但只是再一次认清了自己有限的天赋,花费数倍的时间也只能勉强达到平均的水平。
我一度担心会被导师们排挤讨厌,但很快发现他们全都在忙于自己的事,完全没有兴趣关注我,甚至时常忘记我的存在,不给我布置日课。
不过,我虽然总是形单影只,但并不算孤独。
每月,哥哥都会寄来一封长信,附上当月的学费,用素来诙谐的语调描述着他又学会了哪一招剑术,镇上的酒吧里又多了哪些酒菜,邻家的大叔又做出了什么傻事。
我不会一次性看完这些信件,总是将它裁成数段,每夜在课程结束后独自在房间里阅读一小段,靠这一段度过新的一天。我也时常想给哥哥回复一封同样的长信,可每次提笔欲写,便发现自己的生活多么无趣单调,完全不值一提,只好作罢。
日子一天又一天,我只有身体长大,学会了几个魔法和一点剑术,时间彷佛凝固停滞。我数次提出想要回乡去看看哥哥,也邀请他来学校里看看,但每次都被他找到稀奇古怪的有趣理由拒绝。
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过了数年。
魔族劫掠村庄、暗杀贵族的事件渐渐增多,紧张的气氛在学校乃至整座王国的上空弥漫。
我完成了学业时,人魔战争彻底爆发。不时有城市沦陷的噩耗传来,国王早就在寻找的勇者,却始终没有现身。我的不安越发膨胀,决心回去故乡和哥哥会合。
在我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学院那天,数名魔族也进入了校门。他们点燃建筑,升起烟雾,在混乱中杀死了数名学生与导师。
我提着剑试图杀掉其中一名,然而还未见到人影,便被远超我反应的魔法击倒在地,失去了所有力气。我只能一边徒劳地竭力起身,一边看着魔族提起剑,瞄准我的心脏。
然后,哥哥一剑斩杀了魔族,迅如闪电的剑刃将雾气都驱散一旁。
他笑得意气风发,一手在明媚的阳光下利落甩掉剑刃上粘着的血迹,一手温柔地向我伸来,邀请我一起去参加王都的勇者选拔。
那时,我相信哥哥一定能够成为勇者,能够击败魔王,拯救众生。
……直到他被阿尔芙蕾雅的毒死前,我依旧坚信着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