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架冰凉坚硬。它闪耀着暧昧不清、似花似雾的莹莹光彩,没入我的血肉,附上骨骼,硌得有些轻痒。
纠缠青年的眼魔也随之煞停空中,转而向我睁开浑浊的巨眼,瞳孔中映照着我的死亡。
我慌忙俯身躲避,幸运地躲过了袭来的魔光。
失了十字架的青年却没有逃走,而是无力地跌坐在地,呜咽不止。
我这才发现,他早已被眼魔的利齿与魔法撕裂了腿与腰腹,光是活着已是奇迹,刚刚全凭星十字的魔力才得以继续行动。眼魔已不再以他为目标,但也同样不会刻意照拂避开他。
我只好用半吊子的治疗魔法为他止血,扶起他向高悬头顶的地上奔去。
非人的庞大魔物漂浮在四面八方,噬肉蚀骨的魔光雨线般交织,整条阶梯已成了炼狱魔境。
“救救我……”
“我放弃!快停下它们啊……”
我本想立刻奔向出口,与哥哥会合,但痛苦不堪的绝望呼叫不绝于耳,一个个比我优秀得多、正直花季的青年男女在我身边溺水般挣扎崩溃。
我实在无法充耳不闻,只得尽量握住每个求救者的手臂。更多的十字架没入我的身体,个中蕴含的魔力让我多少也有了些力气。
更多的眼魔向我投来视线。
不知怎地,我那时的运气非常好,今天想起来也觉得堪称奇迹。我凭着直觉,本能而无措地躲闪,结果竟真的躲过了蜂拥而来的杀意,一路跑过了半条阶梯。
不过,既然是幸运,就会耗尽。
在距离出口尚有三分之一的漫长距离时,灰白的魔光攫住了我。奇迹没有继续发生,我的肩膀化作污浊的血水,沿着骨骼的断面流下。
我缺乏必要的耐力,没能承受住爆发的剧痛,跌坐在地。污秽腥臭的血气中,数之不尽的眼魔发出晦涩枯哑的笑声,海中鲨鱼般将我包围。
然后,哥哥将我拉起。
远超我水平的治愈魔法瞬间抚去了我的伤痛,烈阳般明耀的剑技更是划开了地下的黑暗,逼得群魔的步伐都为之一滞。
但哥哥并没有笑。他望着我,脸上蔓延着我从未见过的灼人怒火。
“你明知自己无力逃脱,却还是拿了他们的十字架。”
的确是彻头彻尾的愚行。我喃喃应了声后谢后,便无言辩驳。
哥哥沉默地望了片刻,随后提剑指了指在地上呜咽的候补们。
“这些放弃的人已经失了行动的能力,你去将他们带上地面。”
我对哥哥说这不可能。我已将运气用尽,绝无可能在眼魔的围追下走过有如天堑的最后三分之一路程。
不过,哥哥立刻攥紧了我的手腕,重又露出笑容,明亮的双眼闪闪发光。
“将所有的十字架交给我。我会保护你。”
星十字纷纷跃出,众星捧月般融入了哥哥的身体。群魔自深渊追来,上百只浑浊染血的巨眼浮于空中,俯瞰着哥哥。
哥哥站在地势较低的阶梯上,也同样仰头俯视着它们,挥动佩剑。
你也无法匹敌这些魔鬼,你应该和我一起逃,你是我唯一的血亲,是我生活最后的锚点——这些话在我的喉咙翻滚,却在哥哥那光芒万丈的勇者仪态下消弭殆尽。
我扶起最近的一名青年,背着他在阶梯上大步疾驰,穿过血的腐臭味道,到达月光明朗的入口。
我大步跃出,将他放在沙地上,不等国王与圣女细问便冲回地下。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哥哥的怒喝与眼魔的嘶鸣混杂纠缠,在空洞的地下震荡不休。我没有勇气抬头去看哥哥的战况,只得低下头,背起一个又一个候补,将他们带去地上。
头脑昏乱,全身酸软。在又一次回到地下后,我终于找不见半个躺在地上,亟待帮助的人,于是满心欢喜地抬头去找哥哥,却发现哥哥和眼魔的呼声都在不知何时停了。
地下只余死寂。
我的耳边却再度响起小镇中的那声尖叫。它在父亲死时钻入我的心,现在又撕裂而出。
我惊惶地向血腥浓郁的地下步步走去。
无数眼魔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阶梯上,傲慢灰白的瞳孔被刺穿斩断。
哥哥站在阶梯的最深处,破损不堪的钢剑撑在身前。他耗尽了魔力,缺了一只胳膊,脸上身上尽是大片被魔光燎伤的可怖灼伤。
他转过身看着我,依旧明亮的眼中闪烁着笑意。
我欣喜开心地几乎要昏厥过去,若非空中飘散的血味,甚至以为自己陷入了幻梦。
我扶起哥哥,带着他一步又一步地登上阶梯,向着皎洁的月光走去。
回到地上时,被救出的勇者候补们已经消失不见,信徒则全数离席,众星捧月般站在草地上,欢呼流泪,掌声如雷。
国王站在出口前。他穿着一身洁白如洗的袍子,走到我们身前,眼中带着热泪。
“神明啊……谢谢您……您终于将勇者带来我们的身边了啊……”
他似乎是在对着我们说话,可双眼却望向了天空。我担心误会,告诉他将星十字带上地面的只有哥哥一人,我并没有带上十字架。
“不……你们都有资质,你们都有毋庸置疑的资质……勇者啊,请喝下这庆祝的酒吧。”
国王激动地笑着握住了我的手,随后转过身,向脸色苍白的圣女点了点头。
阿尔芙蕾雅从那餐桌上取下两杯酒,递到我和哥哥面前。
哥哥小心地取了一杯,小口喝下,我则出于礼仪拿走另一杯抿了一口。
地下的惨剧还历历在目,有数名青年身死了。所以,我实在对酒没有兴致,也觉得这簇拥身侧的欢呼与庆祝聒噪,只想快些结束这无意义的仪式,让哥哥得到救治。
我望向国王,看见他干瘪枯瘦的脸忽地皱成一团,挤满了蜷曲的笑意。
同时,哥哥大口喷出的鲜血与脏器溅上了我的脸颊。
后来我才知道国王的想法。
只要找出预言中的勇者,赐他独一无二的神眷,他就能带领王国与人类走向胜利,其他人都无关紧要。而那预言偏偏写的语焉不详。
唯一确定的一点就是,预言中的勇者,在杀死魔王之前,绝不会因为任何理由死去。
但当时,我完全无法理解发生在眼前的现实。
信徒们欢呼着战争即将胜利,欢呼着神眷勇者这个名号,举起玻璃杯,接住哥哥与其他候补的血液,如同品尝美酒一般送入喉咙中。
国王感激涕零地恭敬地呼唤着我的名字,郑重而崇拜地取出一枚橄榄枝编成的桂冠,戴在我沾满哥哥血迹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