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赛拉斐尔的契约所赐,选拔结束后的记忆非常清晰,没有随时间流逝淡去分毫。我记得信徒们欢呼时的每一个声调,记得哥哥鲜血的温度,当然也记得每一个在场者的面容,一切都真切无比。
但是,我当时只觉得一切都疏离陌生,好像忽然被抽去了一个幻梦中的世界。
候补们无疑是青年一代的佼佼者。他们肯定是在父母的爱中长大,在全乡人的期许下踏上旅程,为了助人类击败魔王跨过了无数艰难险阻才到达王都。
结果,他们却都在尚未见到魔族的军队前轻易死去了,死得无比凄惨卑微,和山中的昆虫无疑。
这怎么会发生在现实中呢?
哥哥的品行与实力都毋庸置疑,是天生的勇者,却一直不受重视与青睐,穿着朴素的衣服勇者平庸的剑,还不得不照顾我,蹉跎了珍贵的时光。
他好不容易才拿到十字架,好不容易才证明了自己,终于迎来了最意气风发的时刻,却毫无意义地、轻而易举地被最渴求勇者的人杀死了。
这怎么会发生在现实中呢?
国王与在场的信徒都待人亲切,我亲眼见到他们为了祈求战争早日结束、人民脱离悲惨进行苦修,将自己折磨地浑身伤势都毫不动摇。
然而,他们却又毫不介意地喝着无辜者的血,一边杀着同胞一边感动欢呼,与我见过的最恶劣的魔族都相去不远。
这怎么会发生在现实中呢?
我并不是傻瓜。我理解这些事为何会发生,但我完全无法适应,头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无法思考。
我麻木地签下了和精灵的契约,麻木地吃了晚宴,在信徒们的欢呼和簇拥下,被送到了教堂内最豪华也是最空旷的客房中。
我呆然地坐在床上,茫然地看着放在墙角的佩剑。
直到晨曦照亮剑柄处的铭文时,我才意识到哥哥真的死了。
若换成是哥哥幸存,一定不会迷茫,而是干脆利落地跑去和国王报仇,或者干脆利落地认同他的行动,接下神眷勇者之名,出发去讨伐魔王吧。
但我不行。我不是父亲、哥哥那样光芒万丈,生来就要对抗邪恶的伟大人物。
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个和谐幸福的小家庭,有一份不会透支身体的工作,能够在闲暇之时做些独创的饭菜,分与同样安定普通的邻里品尝。
这样的庸人能是什么神眷的勇者吗?真是疯狂白痴的恶魔想法。
我想做些什么,可又觉得在这荒谬的境地里做什么都徒劳无功,完全寻不得目标。我从凌晨在房间里待到了傍晚,除了不住地哭泣以外什么都没做。
有许多人在房间里进进出出,笑着或哭着对我说了许多话。我没心思回答他们,他们那副自说自话的模样也不像是需要我回答。
阿尔芙蕾雅也在凌晨进了房间。
她没有说一句话,一直静静站在房间的角落里看着我。直到夜幕再次降下,月亮再次升上中天,屋内不再有其他人,她才走到我的旁边。
她行了个星神的礼节,摘下头袍放在身侧,在床边匍匐在地,额头紧紧贴在地面上。
“我本应早些国王的险恶用心,却轻率地帮他行恶犯罪,将您的兄长与数之不尽的青年引上了死路。
“神眷之人啊,请您提起正义之刃,降下裁决,斩断我的性命与罪恶吧。”
她丝绸般的金发垂落在地上,说的话恳切平静,彷佛只是在月光下做着一次再平常不过的祷告。
可说出的却是和今日已经发生的种种暴行,同样荒谬的话。
我愤怒地将她拉起,语无伦次地吼出了郁结于心的所有困惑迷乱;我又握住她的手痛哭跪地,求她少怪罪于和我同样懵懂无知的自己,快些想想办法,帮我结束这场噩梦。
现在想想,我其实并不期待从她那儿得出什么答案,只是需要有面镜子映出自己而已。
但是,她真的给出了答案。
在求得我的同意之后,她从房间的角落里捧起了那柄剑,递至我的身前。
“您的迷茫昏乱如雾,不是愚钝的小女可以厘清。
“但是,我从您的兄长那儿听说了,他本该在成为勇者后得到这柄剑。
“所以,请您与我一同出发,不再仰赖神明的预言,用您的眼与手去寻觅真正的勇者,然后将此剑上的正义与爱、希冀与绝望全数交给他吧。
“他一定会……为我们指引出应循的道路。”
阿尔芙蕾雅的声音和月光一样皎洁,流淌在剑柄的刻印上。
我握住她的手与剑,踏上漫长的旅程。
……
“阿什沃斯先生,今天的烤兔火候不对吗?”
温柔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将我从深沉的回忆中唤醒。我在冷掉的烤兔旁放下刀叉,抬头望向声音的主人。
这是一名高而瘦的中年男人,周身散发着植物般的怡人氛围。
他披着一身颜色柔和、合体而朴素的淡蓝色棉衣,低垂的双瞳清澈睿智,嘴角带着与生俱来的自然微笑。
他是这间宅邸的主人,莫里哀公爵,当今国王塞隆二世的兄弟。
在我回到艾瑟拉后,他第一个对我倾力相助,不遗余力地支持我清剿魔鬼,执行裁决的计划。
老国王塞隆一世在我回来后便东躲西藏,不肯接受裁决,是他将邪恶的父亲亲手揪了出来,助我完成了第一场或许也是最重要的一场裁决。
他是我在这王都最大的支持者。
我露出微笑,向他摇了摇头。
“不是的,洛克先生的手艺和往常一样精湛,只是我的食欲有些寡淡而已。”
莫里哀露出微笑,声音一如既往地体贴柔和,带着魔法般的亲和力。
“呵,食欲的确是最神奇的调味料,能让最粗劣的黑面包变得美味。可少了它,纵然是山珍海味也会黯然失色。
“是什么扰乱了您的思绪?五天后的神意裁决吗?”
他一下就说中了我的心思,让我苦笑着点了点头。
“您说的不错。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觉得这场裁决会有些不同,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莫里哀轻声笑了笑。
“会担忧恐惧,正说明了您的决心之坚。不过,请切莫过分担心,即使您糟了那万分之一的不幸失败,我们也会继承您的意志,继续向前。”
我点点头,心思渐渐开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