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清晰响亮。裁判一怔,墨绿色的眼睛微微瞪大。
我不由勾起嘴角。这便是勇者与凡人之间的差异,他自是无法理解。
火与刀既是死亡的象征,却同时是检验勇者最可靠、也是最后的方案。
仔细一看,眼前的裁判也受着残缺之苦。
然而,哥哥明耀自信的仪态就像是照暖寒冬的太阳。而他却平平无奇,毫无生气,如同枯石。
沉默数秒后,他再次开口。
“您的说法多少有些可疑。许多魔族都身体强横,有的还天然能够抵御火焰。
“至于我们人类的将士,无论心中的信念多么强韧,肉体却都受困于这物质界,要如何才能在火中撑得比魔族更久呢?”
我冷冷道:
“你这想法大错特错——或者说,只对普通人成立,却远远无法限制真正的勇者。他们能够笑对任何陷阱,并且跨越过去。”
我的哥哥便在这竞技场的地下,为了拯救众人历经了刀砍火灼,失了手臂与面容,也因此完美地展示了勇者的勇气与博爱。
裁判又道:
“就先当您说的不错,魔族真的会在所有人之前化作灰烬。可被烈焰灼烧毕竟痛苦而且可怕,很容易便留下伴随终生的疤痕与疾病,连顶级的治愈魔法都无法完全治好。
“若有将士质疑你这抉择,拒绝卸下盔甲走上火刑柱,你又该如何是好?”
我因这想当然的问题笑了笑,道:
“裁判啊,你忘了吗?这些将士正如我净化之手的伙伴,决不会因为区区疤痕或疾病而退缩。
“若真的有人拒绝,那只能说明他便是那个魔族,省却了点火的功夫!”
裁判道:
“倘若质疑你的不止一人呢?”
“那只能说明您描述的情境自相矛盾,出了错误,实际上有许多魔族混入了我的小队。我会和剩余的同伴们一起,将这些魔鬼尽数诛杀。”
“倘若除你以外的所有人,都觉得你的行径荒谬可怖呢?”
我心生烦躁,不耐道:
“恕我直言,您的这个问题和前一个没有任何差别,我自然会诛杀所有魔族!
“还有,评判我的抉择并不是你的职责。请你快些结束无效的提问,听听市民们的想——”
说至此处,我忽然发觉了一丝不对。
好安静。听得见空中飞鸟振翅的声音,远处树叶抖动的声音。
可是,在数分钟前还山呼海啸的喝彩声却忽地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疑惑地转过身,却见观众们已经全都坐回了原位。巧笑嫣然的姑娘们不笑了,满脸通红的青年们恢复了平静,举着酒瓶欢呼的中年人们默默地喝着酒。
他们仍在看着我,可眼神冷淡而疏离,甚至掺着恐惧,再无平日的尊敬与热诚。
莫里哀公爵表情如常,和他的侍从们一齐平静地站在观众席的前方。然而他们却既不看我也不看身边的观众,而是一边微笑着望向天空,一边低声做着某种祷告。
为什么?我说的不是很好吗?
不安在心头膨胀。裁判道:
“您说的是。那么,各位市民们,请做出你们的决断吧。
“若支持圣女侧的索菲娅小姐,请顺着走道前往勇者雕像后的观众席。若支持勇者大人,请前往圣女雕像后的观众席。”
裁判的声音空前清晰,无疑传入了所有市民的耳中,让我心头一紧。我瞪视着观众席,目光在“净化之手”的一个个同伴身上游移。
他们一与我对视便侧过头去,不过,不过都没有站起,依旧稳稳地坐在原位,坐在支持我、认同我的地方。
我长舒一口气,莫里哀公爵也完成了祷告。他与侍从们在走廊中穿行,没有半点落座回原位的意思。
我盯着他,难以置信地开口质问:
“公爵!你在做什么?你要去哪里?你不是最支持我的吗!”
公爵停下脚步,微笑道:
“伊利亚先生,我支持您是以为您心地善良坚韧,能够作为勇者保卫王国与人民。可现在看来,您的心智早就磨损失灵,已无法胜任勇者这英武的身份了。”
他说的柔软温和,却令我浑身冰凉。
“磨损失灵……无法当勇者?收回这句话!我的确欠缺很多,但我回来后的作为,难道不是无可争议的勇者之举吗!给我收回!”
公爵没有理会我,径直离开。我心头火起,要继续与他争辩,却见又一群人起身离席,藏在公爵与侍从们的身后,快步离开。
我挥动剑刃,掀起疾风,径直吹到一位离席的青年脸上。他立刻僵在原地,双眼恐惧地望向了我。
我急躁道:
“莫奇斯!你为何要走?你不是发誓要一起与我执行裁决,将恶毒的魔鬼们全数清剿出这世界吗!”
青年咬了咬唇,道:
“伊利亚,你的要求太高了。我不怎么会魔法,身体也孱弱,禁不起火刑。”
“这算什么理由?勇者当然会不停面对远超自己能力的危机了,不如说一直做得心应手的人算什么勇者?遇见邪恶就要出击,遇见不公就要反抗!跟对方有多强有什么关系?”
青年侧开脸,不再回答,捂着衣服匆匆而去。谈话间,观众席上的几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默默离开。
我攥紧手中的剑柄,要掀起飓风拦下他们,可索菲娅淡红的身影忽地走到了身前。
她望着我,眼中带着令我浑身僵硬的同情与怜惜,简直像是在看一个发脾气的孩子。
“伊利亚先生,您为何将同伴们的生命看得如此轻率?为何能够信口请他们送死?”
心跳陡然加速,膨胀的热血冲上头脑。我高声道:
“送死?我说过多少次了,真正的勇者才不会死于火焰!而且就算他们真的会死,但只要有勇者之心不就没问题了吗?只要牺牲自己就能保证全城居民的安全!
“还有,轻率?我对待生命轻率?!
“自和哥哥一齐出发已经过了六七年,我身边死去的同伴与敌人不计其数,而我至今都记得他们每个人的名字,记得他们的声音和面容和爱人和梦想,记得他们向我说过的每一句话!
“除却那些不可饶恕的恶徒,我希望所有人都活着,能够过上安稳的生活,你说我轻率?!”
我深吸一口气,猛地砸断手中的佩剑,对着观众席上鼠窜的懦夫们挥舞。
“这帮人……你们这帮人才轻率!你们为了自己幸存,因为所谓神明的一两句预言就杀人放火喝血吃肉,到头来还敢感谢他们的尸体,好像他们是自愿的一样!
“行吧,行啊,就算牺牲别人换来心安真的正义、真的是勇者的美德好了,你看,我现在也已经努力认同了。但你们倒是起码记下来啊?把自己的所作所为记在心里啊?
“怎么一到战争结束,就一个个全都心安理得的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把他们的牺牲全部忘掉了,顶多闲来无事时感谢两句神明?”
我说的太过用力,震得自己的太阳穴与头脑都膨胀作痛。我丢下断剑按住头,继续道:
“勇者要牺牲!勇者要博爱!勇者要敢于和恶斗争!勇者绝不退缩!你以为我想当这种神经质的怪物吗?可我还是当了,还不是因为你们需要,因为你们认同这是美德!
“可现在看来,你们这帮人根本也不觉得这有多么崇高多么伟大啊?怎么一个个根本不肯成为勇者、哪怕是为之努力一下呢?你们——”
裁判忽然说话了。
“荒谬。勇者当然拥有美德,但美德可不该用于约束他人。你不仅用美德约束他人,而且还从不约束自己,竟还敢自称当了勇者。”
我愣了愣,随即愤怒地揪住了他的衣领。
“说什么鬼话!我当然是勇者!我已努力做了所有勇者应做的事!”
裁判道:
“是吗。那么按你自己的理论,作为勇者,你一定会记得自己最亲的人,也记得自己戕害过的人吧?”
他的声音忽然不哑了。我没有多想,道:
“当然!”
裁判发出一声冷笑。他摘下兜帽,任由脸上的每一个细节被阳光照亮。
我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只觉得脑中“嗡”地爆发出一声巨响。
裁判……不,哥哥笔直地望着我,眼睛冷涩地让我恐惧。
“可是,你却完全没有认出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