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娜道:
“多谢您的喜爱。不过,您先说公爵先生‘如日中天’,又说他‘脆弱’,是否有些矛盾?”
国王端起酒杯,一边咕嘟咕嘟地牛饮琼浆,一边漫不经心地答道:
“并不矛盾。
“和父亲一样,莫里哀天生体弱,一直活在恐惧里。所以他必须不停地攫取力量和地位,天天用超常的祈祷与仪式安慰自己,否则便会躁郁不安到发疯。
“人都有脆弱的时候,有些信仰很正常。但若发展到他们这种偏执的地步,那就很危险了。”
这人说起自己的家人倒是毫不留情啊。毕竟老国王确实疯的可以。
我放下玻璃杯,对国王道:
“陛下,您将格雷戈关押在何处了?”
国王道:
“暂时留在这教堂的忏悔室中了,定他的罪还需要些时间。您若想审问那人,随时过去就好了。
“还有剑圣小姐,容我提醒一句,您的果汁快被喝光了。”
喂亚当我在说正事呢别偷袭!至少给我留点!
……
庆功宴结束后,夜幕才堪堪落下时,我和亚当提起灯笼,走过一段潮湿陡峭的楼梯,来到圣言大教堂的地下。
地下一层是一间墓穴。这是间由一排排厚重石柱撑起的大厅,墙壁上刻满了壁龛式的墓穴,供教堂内的修士与虔诚的信徒们安眠,高悬的拱顶上则绘着众多褪色的壁画,斑驳的颜料描绘着圣人殉道的场景。
此地的空气冰冷沉重,混着冷石和陈年香料的独特气味,彷佛自千年前就沉寂于此。此地寂静异常,任何细微的声音都是异类,会被放大变响,在石柱间悠长空洞的回响。
墓穴是与世隔绝的被遗忘之地,忏悔室则比墓穴更深。
悠长的脚步声中,我和亚当经过一排排沉默的壁龛,进入一条大厅尽头的狭窄岔道。岔道内的结构远比墓穴更加古老陌生,支撑层层泥土的石柱变作了未经雕琢的岩石,拱顶也变成了奇形怪状的天然洞穴。
香料的气味弥散,苔藓的气味越发浓重。我们来到了一面岩壁前。
岩壁上嵌着数十扇深黑色的橡木门,门一直延伸到火光不及的洞穴深处。
每扇门上都刻印着用以辨认的数字。我们借着它们寻到了格雷戈所在的房间,拆下生锈的铁条,摘下巨大的横栓,将门打开。
格雷戈蹲坐在房间的角落,一堆发霉的干草上。他披头散发,满身血痕,油滑奸诈的气质被霉味掩去。
他抬起头望向我们,眼中闪过恐惧的神采,尖声道:
“别伤害我!我已经全告诉你们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莫里哀想要谋反!他的支持者有琼斯家族,首席法师乔恩·格里芬……”
看这架势,国王老兄应该已经折腾过他一回了。
我凝出冰剑,他立刻闭上嘴,吓得缩成一团。我照着他的肩膀用剑身拍了两下,道:
“别怕,我没兴趣砍已经吓破胆的人,只是希望你冷静下来回答几个问题,好吗?”
格雷戈急促地点点头,双眼始终颤抖地盯着剑身。
“请……请问吧。但我真的只是条走狗,重要的事一概不知……”
我单刀直入:
“你认识维亚迪安吗?”
格雷戈茫然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我从没听说过这名字。”
亚当道:
“八成是用了假名。总之,他是名在你、在公爵的侍从们身上施过法的强大精灵。”
格雷戈立刻急促地点头。
“是的,当然有这样一个人。
“在我来到王都后,他就会定期扮做传道的修士拜访公爵府,和公爵彻夜长谈。
“我是罪人流民出身,所以很受他的信任,在门前看守,每次都会听见谈话的内容……所以知道。
“他的确给我们施了法,是能够强化身体的魔法,让我们甚至能够轻松击败皇家禁卫。”
亚当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随即道:
“再提升也无法抗衡伊利亚,根本就没意义啊。他还有施放过别的魔法吗?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强化你们的?施法时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格雷戈咬住指甲,道:
“有没有施放过其他魔法……我没法断言。他是自一个月前才开始强化我们的。
“至于奇怪的地方……硬要说的话,就是从不遮掩施法的痕迹,简直像是故意想让别人发现一样。”
亚当凑到我耳边,道:
“这个‘别人’八成就是你。维亚迪安很可能想借这招抛出多个可能是契约者的对象,让我们无法确定具体的目标。”
也就是藏木于林吗。但干脆把痕迹全消了不就好了吗,那样我连个大致的范围都没有。
也许真正的契约者还藏在别处?
我不抱希望地问道:
“你可知这精灵的契约者是谁?”
“不知道……但应该是这圣城内的某位少爷。就在裁决前几天,那精灵又独自来拜访公爵府。
“可当夜,公爵的房间里却传来了第三个人的声音,一听就是位年轻的男子,而且听口气对圣言城相当熟悉,遣词造句是贵族的习惯。”
嚯,你比想象中的有用啊。
“那晚他们说了什么?”
格雷戈望着我,道:
“是关于裁决的安排。他们的计划是……在裁决中杀掉你。”
啊?我吗?
亚当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让格雷戈又把自己抱得更紧了一点。
“以西尔维娅为目标吗?不是伊利亚?”
“剑圣小姐以及神眷勇者,都是那名精灵的眼中钉。他预计的最好情形是伊利亚在裁决中取胜,助他杀害剑圣,随后再动用某个方法杀掉伊利亚。
“次一等的情形则是圣女取胜,伊利亚因失败自杀……应该说是丧失行动的能力以成为祭品,那样也可以接受。
“总之,在他的计划里,‘勇者’级别的战力至多只能留下一个。
“但是,你们却在取胜的情况下策反了伊利亚。这超出了他的预想,更是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
说到此处,格雷戈的语气居然带上了些许敬意。
亚当疑惑道:
“维亚迪安对杀掉伊利亚很有自信啊。格雷戈,你说的‘某个方法’具体是什么?”
格雷戈抬起头,望向天花板上宽不过一指的采光缝,喃喃道:
“你们真的很厉害。可是,会获胜的终究是他。”
亚当凝出冰剑,抵上格雷戈的咽喉。
“少说蠢话,立刻回答我。这是最后一个问题,得到答案后我们就走。”
格雷戈眯起眼睛,呆滞地望着缝隙,眼角忽然流下泪水。
“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这是他对我唯一的要求。我不能继续背叛他了。”
亚当稍稍用力,利刃立刻划开了格雷戈的皮肤,流下殷红的血珠。这时采光缝中忽然映入一道月光,照亮了囚徒惨白的脸。
格雷戈举起一只手,在额头轻点,眼神涣散,嘴角洋溢着安心与幸福的笑容。
“他会驱散恐惧,带来幸福。他会让我挣脱肉体的束缚,带我到达没有痛苦的彼岸。”
亚当面色一沉,正要继续威胁,格雷戈却忽地喷出一簇腥臭的血花。
我立刻将亚当拨至身后,伸出手试图治愈格雷戈的伤势,却发现他的内脏已经全数被某种预先设定好的魔法摧毁,已经无力回天。
……啧。这人明明脆弱胆小的要死,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勇气。
“西尔维娅,没事吧?”
亚当被这变故小小吓了一跳,脸色有些苍白。我替他擦干溅到的血迹,道:
“没关系,但格雷戈恐怕是救不活了。我们先去和国王他们说下情况吧。”
亚当点点头。他深深地望了一眼面色平静幸福的遗体,和我一起离开了忏悔室。
刚刚走出房间,岩壁的深处就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我心存警戒,却见是加雷斯提着灯笼走了出来。
啊对了,他在和伊利亚聊天来着……等会,这人的表情怎么也这么糟糕?
加雷斯快步走到我们身前,道:
“不好了,西尔维娅小姐!伊利亚他……刚刚逃走了。”
……给脸不要脸的啥比东西。我这次非得把他打到只能喝奶粉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