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连绵数日，竞技场的巨石间弥漫着泥土与苔藓的潮郁气味。
我静坐在窗沿上，默默无语地望着怀中的一整盆血。雨线拍碎在脆弱寒凉的冰玻璃上，血水轻轻泛起涟漪。
这是亚当的血。
一周前的晚上，教堂中的战斗接近尾声。
我听见亚当的呼喊，感受到膨胀扭曲的魔力，便立刻抛下维亚迪安，以最快的速度冲了出去，将他尽力拖出影湮水晶的破坏范围，试着替他拦下了飞溅的碎石。
然而，加雷斯启动的太快，我又没用第五符文，所以慢了一步。
哭嚎扭曲的影子不仅炸碎了亚当的半截身体，更是从五官钻入了他的体内，和血肉溶解成为一体。
我立刻治好了他的皮肉伤，但要治好被污染的血液，就只得像现在这样，手动撕开肌肤，给他一盆一盆地抽出血液，在体外净化后再输送回去。
开始时，亚当昏迷不醒，每次取血时都会本能地嘶哑痛呼。净化到一半时他醒了，取血时老是故作坚强地不发一语，但到晚上便会哭泣呜咽一整夜。
他以为我睡着了。但雨中的竞技场冷湿阴涩，和停尸房几乎没有差别，我怎么可能睡得着呢。
我凝望着猩红翻涌的液面，望着自己的脸荡漾碎裂。
“西尔维娅小姐，‘净化’应该差不多完成了吧？”
艾琳娜说着，一瘸一拐地走入房间。
承受影湮以后，我也无可奈何地受了些伤，只来得及救下亚当和她便离开了教堂，一路冲到了城外的竞技场内。
她倒是没怎么受影湮的折腾，但被加雷斯施的控制魔法纠缠地不轻，腿脚活动起来还有些困难。
我振作精神，感知符文漫入血中。那些古怪的影子已被尽数出去了。
“嗯，这应该就是最后一次了。换完这次血，亚当的治疗也就告一段落，只需静养即可。”
治疗的流程分为四步。
首先是我切开亚当抽血，接着是艾琳娜为血液举行净化仪式，然后是我像现在为仪式注入必要的魔力。
最后，再随便由一个人将血液输回去即可。
听到亚当即将痊愈的消息，艾琳娜却反而面露关切。她快步走到我身边坐下，淡蓝色的双眼细细打量着我。
“西尔维娅小姐，你今天的脸色比平常还差啊。莫非是在教堂里受的伤又发作了……？”
这孩子的语气波折，隐隐蕴着愧疚。
恢复清醒、想起教堂中发生的事后，她便一直觉得没能识破加雷斯是自己的责任，因此也对我和亚当的伤势耿耿于怀。
真要钻牛角尖追责的话，明明是把他带入教堂的我们责任更大。原圣女果然还是好人过头了。
我抬起头轻轻放下血盆，向她露出微笑。
“不是的，我可是身经百战的精灵，那点伤势对我来说跟被蚊虫叮咬没差。
“我是在担心通缉的事情。”
艾琳娜一撇嘴角，眼带愠怒地望向窗外。圣言城笼罩在阴雨中。
“你放心。等身体恢复以后，我一定会去为你们讨回公道，证明你们的清白。
“不仅将弑杀国王和勇者、摧毁教堂的罪行扣到你和国王禁卫的身上，还假惺惺地四处哭丧……简直无耻透顶。”
艾琳娜概括地挺好。
就算会魔法是圣女也得吃饭，而竞技场周围只有草和石块。所以这一周，我只好频频潜入城市，在各种酒馆和民居里面借食材。
在大街小巷里游走时，我有意无意地打听到了不少流言。
例如前几日在裁决中取胜的精灵小姐其实是他国刺客，在庆功晚宴上刺杀了国王，本就落败被俘的勇者自然也难逃一死。精灵小姐顺理成章天经地义地成了通缉犯。
而好心的莫里哀公爵则大发慈悲，将国王的独子收留保护了起来，还穿着丧服四处演说，深切表达了自己的悲痛。
据坊间流言，这人会在最近几天为国王举行国葬。国王那年幼的独子当然也会出席，而且当然也会因为过于年轻软弱，在葬礼上恳请叔叔继承大统。
这些烂事烂得太过平庸，我连多听一段的兴趣都无。
我比较在意的是，被平反的圣女——卡莉斯塔，以及总主教塞拉皮翁似乎也在国葬的出席名单上。他们貌似也要像王子一样表态。
不过，他们到底是活了下来，没有……至少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维亚迪安似乎的确不打算赶尽杀绝，连圣女都可以放宽心接纳。
那么，像艾琳娜这样相对边缘的修女，应该也不会被追杀。
想至此处，我向艾琳娜开口。
“别勉强啦，没办法的事情。就我们几个人，没法和莫里哀公爵……很快就是国王相对抗。”
艾琳娜愣了愣，回过头望向我，绽出一个照暖雨幕的微笑。
“不试试怎么知道。放心！我自有妙计，有起码八成胜算成功！”
我心头一颤，故作平静道：
“在教堂里时，亚当也是这么说的哟。”
艾琳娜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不再言语。我攥紧手中盛满鲜血的冰盆，认真地与她对视。
“维亚迪安和加雷斯谨慎又下作，不惮采取任何手段，而且有着极其难缠、变幻莫测的魔法，现在又得到了全王国的支撑，即使是魔王都未必能赢得过他们。
“虽然有些惭愧……但我力有未逮，恐怕没法取胜。”
艾琳娜打断我，道：
“可是……”
我也平静而坚定地打断她，没有让她继续说下去。
“这次，我姑且算是救下了亚当和你，却没能救到索菲娅，也没能将卡莉斯塔等人带出来。但下次就说不好了。
“维亚迪安只在乎自己的目标，而这目标并要求无关的人去死。
“在亚当恢复过后，我会带着你们离开圣城，离开艾瑟拉，逃到莫德兰躲一段时间。我和当地的一个家族有些交情，他们一定愿意收留庇护你们，让你们安度余生。
“请接受吧。这是我能为你们做到的、最好的安排了。”
室内无风无雨，盆中的血浆却泛起了涟漪。艾琳娜沉默地盯了我片刻，道：
“小西，你意外地很悲观很缺乏自信啊。”
她的回答过于离谱，我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深呼吸，深呼吸。
“这跟悲观或者自信没关系，只是在冷静客观的判断而已。
“你也看见了吧？亚当满身疮痍，几乎……几乎被星神召去的样子。那就是盲目的结果。”
艾琳娜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端详着我沉思。
让我发毛的数秒后，她总算接过我手中的血盆，郑重道：
“小西，有件事必须得告诉你。”
“……请说？”
“我爱上了亚当，并打算在换完血后向他表白。你也来看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