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上午11点12分。御座厅的高窗外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圣城的街道开阔平坦。
平常的这个时间,御座厅内也该和外面一样明亮,而国王则会坐在大厅中央的高高御座上接见臣民,倾听他们的请愿。
若有立下功绩的臣子需要册封、嘉奖,国王也会在这里举行仪式,站在绘满神话故事的彩色挂毯下,将封地的敕令、家族的纹章授予受封者,而大厅内则会充满一片威严堂皇的人声。
今天不同。御座厅内昏暗静穆,所有高窗都挂上了厚重的帷幔,只允许最虔诚的天光透入些许。彩色挂毯被取下,换上了从穹顶垂到地面的黑紫色长丧旗,像吊死的巨人一般缓缓摇晃。
大厅中央的御座上空空如也,其下多了一个由黑色大理石铸就的灵柩台。
八名王室禁卫的护佑下,一台深紫色的棺木静栖在台上,居高临下地接受着所有来客、乃至整座圣城瞻仰。
王子与他的母亲站在灵柩台的顶端。莫里哀大人则与他遥遥相对,站在末端,面向大门,任何访客在瞻仰完遗体后,都须向他鞠躬慰问。
我?我不过一介侍从,早就走完了流程,此刻正和卡莉斯塔并肩站在灵柩台下方的一侧,为公爵大人保驾护航呢。
又一人离开阳光,走入了大门。站在御座厅门口的内务大臣立刻认出了对方的身份,用浑厚的嗓音高声唱道:
“星之神的首席仆人,圣言城的守护者,总主教塞拉皮翁阁下……恭迎您的驾临。”
老人身穿黑紫色的长袍,外侧则披着一件纯白的麻布祭衣,配上他佝偻的身材,憔悴的面庞,颇像一只断了触角的甲虫。
卡莉斯塔立刻望向老人,双手在胸前合十,不过终究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
被我穿刺后,老人的腿脚便莫名出了点问题。在一位面着薄纱的修女搀扶下,他穿过漫长的前厅,一步步登上台阶,缓缓来到灵柩前。
老人面对灵柩,洒水奉香,用有气无力的嗓音完成一次了短祷。按照传统,此时他应前去灵柩顶端,向王室遗孤表示慰问。
不过当然,他此刻直接越过了小王子,转身,径直走到了公爵大人身前。
两人目光交汇,御座厅内落针可闻。我用余光望着卡莉斯塔,卡莉斯塔则紧紧盯着老人,碧眼内流转着晦涩不明的希冀。
塞拉皮翁道:
“公爵大人,逝者已回归星海,这是他荣耀的终点。但生者的重担,此刻才刚刚开始。”
他弯下本就佝偻的背,向公爵微微鞠躬。
“愿星神的智慧,指引您背负起这份荣耀。教会与您同在。”
公爵恰到好处地低下头,柔顺慈悲的双眼流下感动的泪水。他居高临下地将手轻轻搭在主教的肩上,道:
“感谢您的指引,总主教阁下。我只祈求有足够的力量,守护好兄长留下的血脉与疆土。”
很好。作为教会的代表之一,他完美地表现了忠诚与支持。
塞拉皮翁低头颔首,缓缓离开灵柩,身形比来时又萎缩了几分。教堂内的气氛因之舒缓,卡莉斯塔眼中也彻底失了神采。
待塞拉皮翁离开后,灵柩前端的王太后缓缓起身,轻抚了一下卢西恩王子的后背。
小王子表情一僵,脸色苍白,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他拖着与瘦弱身材不符的沉重丧服,走到灵柩前,颤着声音、结结巴巴地开口:
“我的父亲,国王陛下……他教导我如何骑马,如何读星图,如何挥剑……但却尚未来得及教导我,要如何独自守卫这王国。
“国民在哭泣,边境的阴影正在蠢蠢欲动,而王国的……王国却失去了引路人。
“我绝无能力担此重任。
“因此,在我父亲的灵前,在诸位大人的见证下,我恳求我的叔父,莫里哀公爵,请您接过父亲留下的重担。
“请您为了我,为了父亲,为了王国……代我执掌王权,直到我拥有足够的力量,能再次直面星辰的光辉。”
说的实在有些磕绊,还有许多地方结巴过分了。公爵大人应该给他更简单的稿子。
不过,光是背完这番简单的演讲,小王子就耗尽了所有力气,颤着腿向灵柩深鞠一躬,然后跌坐回椅子上,将脸埋进了母亲怀中。
公爵大人立刻露出极度痛苦与震惊的表情,那卖力的程度让我由衷同情和佩服。
他望向御座上的王冠,道:
“不……不,我亲爱的侄子,我不能这么做。我的兄长是要我守护你,而非要我取代你。
“这王冠现在属于你,未来也只属于你,而我只是一个为你看守宝藏的仆从。”
说至此处,他转向诸位访客,道:
“诸位大人,你们都听到了。王子殿下因为悲伤而心神不定,但王位继承的血脉法则,是由星神见证的,是不容动摇的基石。
“请你们与我一同辅佐我们的小国王,直至他亲政。”
贵族们面面相觑。不过很快,他们便心思玲珑地鼓起了掌。塞拉皮翁向前一步,道:
“当忠诚与血脉法则陷入两难时,我们应当聆听星辰的声音。”
说着,他艰难地转过身,犹豫片刻,向卡莉斯塔伸出手,可后者却迟迟不动,僵在原地。
我只好轻轻拍了拍卡莉斯塔的后背。
这一下后,她总算屏住呼吸,缓步向前走至灵柩前,声音空灵。
“公爵大人,星辰已经见证了您的忠诚。但是,一株新生的树苗,无法在危害王国的风暴中屹立不倒。
“星之神已经通过这孩子的口,说出了祂的抉择。”
她走到御座前,轻轻捧起王冠,白皙的额上渗满了汗珠。接着,她回到公爵大人的身边,屈膝俯身。
很好,做的非常正确。
现在,只需要说一句“请戴上它,接受这份神圣的重担”,你的任务就结束了,往后只需在府邸里终日过着衣食无忧、纵情享乐的生活即可。
公爵俯视着圣女,眼神中映着热诚的火。卡莉斯塔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声,让我有些烦躁。
不过,在紧咬嘴唇片刻后,她还是缓缓道:
“请,请您戴上——”
“够了,拿命来吧!”
卡莉斯塔的话被一声怒喝打断。
与塞拉皮翁同来的侍从扯下面纱,忽地冲上台直奔公爵,衣袖中赫然闪出致命的寒光,蓝色的眼眸闪闪发亮。
是艾琳娜小姐啊。真亏她能混进来。
我拔剑,挥剑,收剑。暗色的剑刃在空中几不可查地划过一条细密的黑线,艾琳娜的小腿处顿时绽出两朵血花。
她立即失去平衡,在来访者们的惊叫声中倒在了台阶上,却又马上以手撑地,想要再度冲向公爵。
我只得缓步向前,两三下折断了她的手腕,淬毒的匕首也“叮当”一声滚落台阶。
我将她死死摁在台阶上,朝来访者们露出微笑。
“让诸位大人受惊了。此人亵渎了神圣的御座厅,罪行不可饶恕,可我也不能让鲜血玷污了先王的英灵。我会将她押下,查出究竟是何人在背后编织阴谋。
“请继续瞻仰礼。圣城的秩序,不会因为一名贼子的愚行动摇。”
我说的应该很有礼从容,可贵族们仅仅安静了一瞬,便立刻爆发出更加恐惧的尖叫。
我叹了口气,起身回头,想问问公爵大人的意见,却见他的头颅已经不翼而飞,身体软软地跪在了灵柩前。
同时,一柄寒彻骨髓的冰刃贯穿了我的喉咙。
“嗯,时机正好。”
我努力侧过头,见西尔维娅笑靥如花。
她如是说着,搅动手中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