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剑刃忽地一沉,胸膛中的心脏骤然加速。耳边响起尖锐的蜂鸣,眼前的景象模糊变形,只有“母亲”的身影清晰无比,与记忆中的一颦一笑不断印证重叠。
……无聊!
我咬紧牙关,攥紧剑柄,全力挥舞巨刃。飓风卷起,将扮做“母亲”的恶徒砸成肉泥。
这一击无论是速度、力量还是时机都无可挑剔,我确信已正面击中了对方。
但当巨剑轰下,将石砖掀起、土地震裂后,“母亲”……维亚迪安还是若无其事地从刃下走出,身上不见半点伤痕,只是被尘埃弄脏了些。
不过,尽管已经愈合大半,她脖颈上的伤口依旧在汨汨流血,明明那一次刺击并未灌注多少力道。
……哈,我明白了。
不论是多强的攻击,只要给维亚迪安一时半刻反应的时机,他便能构造出反制魔法完美化解。
相对的,若能祭出他从未见过的新招式,或在他放松警惕时,从意想不到的方向突袭,哪怕是无力的孩子都能割断他的喉咙。
那么,再用一周。
心脏彷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住,鲜活的生命被抽离体外,让我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我咧起嘴角,向维亚迪安举起剑,用愤怒和兴奋感压去蔓延全身的凉意。
“龌龊低劣。你思考半天得出的妙计,就是寄希望于我会因为这点令人作呕的伪装心慈手软吗?”
“不,当然不会。我只是想要你暂且脱离瑰丽的幻梦,回忆一下现实而已。”
维亚迪安嘴角含笑,眼角却流着泪,闲庭信步般向我走来。
他每走一步,身侧的环境便忽地失色、扭曲。
被荒唐巨力砸碎的地砖变成了洁白无垢、整齐排列的瓷砖,宽阔宏伟的大厅压缩变窄,挤成了一条走廊的宽度,垂下的丧旗变成了一台台贴在墙壁上、播着公益广告的电视。
属于“转生后”,属于“游戏”的多彩世界渐渐褪色,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医院浮现在眼前。
那里没有亟待打败的魔王,没有值得真心相托的同伴,没有肩负使命、光荣无比的勇者……只有日复一日的衰颓与哀嚎,与一具具冰冷死寂的尸体。
若非手中的剑柄依旧坚硬寒凉,自己的手臂依旧娇小白皙,我几乎要以为一切都是死前的一场长梦。
消毒水的刺鼻味道扑面而来,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于是,我强行咬破嘴唇压下烦躁,望向迫近的“母亲”。
“多谢你啊,特意用幻术回到这地方赴死。”
“母亲”在日光灯下站定,微笑着向我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我入怀。
“幻术吗?确实也是种认识事物的角度。不过,对我,以及你这位前任契约者而言,幻想与现实并没有那么泾渭分明吧?
“你看,其实——”
说至一半,“母亲”低下头,目光锁定在我的脚边。那里,本应投着阴影的地方空空如也。
……啧,让她发现了。刚刚,我学着加雷斯将影子分出,伏至“母亲”的身后蓄势待发。若环境不变,仍在御座厅中,本就站在暗处的我将不会有丝毫异常。
然而此刻,医院苍白的日光灯却暴露了我的意图。
我不再谈话转移他的注意,毫不犹豫地引动魔力。“母亲”身后的阴影顿时爆发窜起,梭子一般刺向她的后心。
她显然早有预料,转头望向来袭的飞梭——却并没化解攻势,而是任由它贯穿了自己的身体。殷红的鲜血溅上苍白的瓷砖,“母亲”软软地倒了下去,身体因剧痛和伤势蜷成了一团。她艰难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漆黑的瞳孔中满是嫌恶和怨恨。
这是假的。是敌人为了扰乱我心智引发的幻觉。
……明明对此心知肚明,我的呼吸却依旧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双眼聚焦在倒伏的尸体上,握着剑柄的手少了一分力道。
身旁的一扇房门打开,又一个“母亲”从屋内走出,若无其事地向我走来。直到她的鼻息吹上我的脸颊,我才猛然回神,一剑横斩过去,想要将她连同整条走廊一并斩断。
可是,“母亲”只是伸手稍稍阻拦,本应摧枯拉朽的巨刃便再不能前进半分。她悲哀地俯视着映在剑身上的“自己”,道:
“连一只柔软无力的手都无法斩断……这可不是勇者该有的力道。孩子,容我再说一次,你的处境真让我痛心不已。”
“……痛心?”
“母亲”长长叹了一口气,语气悲戚怜悯。
“是啊,是啊。我知道你的前世,知道你的今生,知道你的笑与泪,我尊敬你。
“无论是你的生生母亲,和你一同击败魔王的战友们,还是如今伴你身侧的亚当,对你的了解都远不及我半分。所以,我当然也明白你的希冀,你所有行为的意义。”
她轻轻抚摸着坚硬寒冷的剑身,道:
“你终日与行将入木的老人待在阴冷的房间中,从未体会过在太阳下奔跑的感觉,从未体验过真心拥抱的温度。
“像你这样的人,光是照看自己便会费尽心力,根本没有爱和被爱的能力,又如何能对异界他乡的普罗大众感同身受,当上为无数陌生人而战的勇者?”
她抬起头,漆黑如墨的双眼笔直地刺入我的脑海深处。
“你只是在赎罪而已。因为软弱和自私,你令自己的生母在绝望和痛苦中死去……这是世间最不可宽恕的罪。只要背负着这十字架一天,你就永远不得安宁,永受业火灼烧。
“为了赎清罪恶,你恪守最严格最正义的教条,将自己的性命放在任何一只蝼蚁之下,装模作样地去讨伐恶人拯救众生。
“只有不停奔赴死地,你才能说服自己有权多活一刻。”
我想要维持从容,可仅是站住便耗尽了全身力气,手中剑刃不由垂下。
维亚迪安褪下“母亲”的外貌恢复原状,拨开巨刃,大步向前,双手压在我的肩膀上,眼睛明亮地彷佛绽出光芒,厉声咆哮:
“别玩这没意义的过家家了,没用的!像你……像我们这种大罪之人,只要还受困于这无奈的躯壳,便永远无法得到安宁!”
“你?”
“没错。我们精灵是星之神的弃子,而我则是其中最应当被抛弃的一位。我——以及你,都称呼我为幻想与现实的精灵,但这是错误的。
“我的本名,是幻想与污秽的精灵。高悬于天上的星之神洁净无暇,我就是祂最澄澈的恶意,是他最彻底最完全的逆反。”
说着,他伸手掐住自己的脸颊生生撕下一块皮,任由腥臭腐烂的肉与骨暴露在外。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要举行仪式,想要得到什么吗?答案很简单,我要借助最大规模的仪式,构造出超脱物质界、足以与星之神相称的肉体——或者说,容器。
“我会借着这一步,获得至高无上的力量与智慧,成为母亲那样永远洁净、永远正确的存在!
“孩子!我们是一样的,我了解你,你也应该同样地了解我啊!我做的事情或许不为道德所容,但却是我们唯一的选择,唯一的道路!”
慷慨激昂地陈词一番后,他目光闪耀地盯着我,那表情好像祈求别人做朋友的孩子。
我忍不住露出微笑。
……什么啊,亏我还紧张了一番。
闹腾半天,目的还不是最无聊的想要超脱众人成神,好像这样就能有什么变化一样。
“维亚迪安,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是在为了赎罪在行动。”
听闻此言,维亚迪安露出安心的笑容。我于是及时补上了下一句:
“但是,践行勇者之道才是唯一的道路。”
我寻得藏在灵魂深处的那枚符文,将能找到的所有生命与活力,全数投入其中。
维亚迪安神情一滞,由喜转怒,道:
“你——”
我懒得再多说废话,举起巨剑,将眼前的精灵碾成肉泥,苍白的走廊砸得支离破碎。
“够了,不成为神明便无法安心的废物。你也不再够格当我的试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