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两侧化成了浑浊涌动的黑暗。眼前的道路虽然狭窄,却堂皇明亮。
我迈动疲惫无力的双腿,蹒跚着经过阿利斯泰尔。
他眺望远处闪耀的利剑,道:
“路途艰难,何必坚持?为了寻得爱?那里分明只有无情冰冷的刀剑。”
格雷望向我目光不及的身后,答道:
“不,是为了逃离痛苦。纵然明知注定徒劳无功,但徘徊原处更是不能忍受。”
我的脚步蓦地轻快起来,摇晃着经过佩特拉。
她看向我的胸膛,目光直抵心脏,沉吟道:
“直至死亡才肯放弃?”
阿尔芙蕾雅轻点眉心,微笑着仰望高天,答道:
“不,是直至死亡才圆满成功。”
不觉间,遍体的伤势似乎全然痊愈。双脚迈起来轻飘矫健,我快步经过伊利亚。
他什么都没说,双手捧在胸前,哼起一段轻快愉悦的旋律。旋律陌生又熟悉,我认出是游戏通关时的背景音乐。
轻声的哼唱很快变成了欢快的独唱,欢快的独唱又很快变成了齐声合唱,所有同伴好友的祝福与庆贺顺着歌声飘来。
我走至剑前,望向捧着剑身的母亲,忐忑问道:
“您愿意原谅我了吗?”
母亲将剑刃向我推来一分,微笑道:
“当然,辛苦了。你做的很好。”
我朝她微笑,转向亚当,问道:
“我做的合格了吗?”
亚当微笑道:
“当然,辛苦了。你做的很好。”
幸福的暖意流遍全身。愉悦的歌声中,我握住亚当捧着的剑柄,将剑举起……
呃,举不起。力气怎么又衰弱了,别在这时候拉胯啊给我看看气氛。我轻咳一声装作无事发生,甩甩手再次握紧剑柄。
我拿。
我拿。
我拿拿拿。
折腾了好几次,换了好几个角度,结果还是没拔起来。耍我啊喂,不是为啥啊。
呃,等等。
这种明明目标不算重,却死活拔不动也移动不了的感觉,我怎么总觉得好熟悉。这不是凝滞魔法吗。
我抬头望向亚当,却见他不知何时就没在笑了,咬着嘴唇皱着眉,脸上混杂着怒意和悲哀。
嚯。区区濒死的幻觉,竟然还敢对本人做出这种表情。
仔细一看,这人满头大汗,黑发黏连在额上,简直像跑一千米跑得上吐下泻的可悲大学生一样。亚当你看看你给我留的印象好奇怪嘿嘿……
正想着,幻觉开口了。
“西尔维娅,为什么会搞成这个样子啊……”
他双眼蒙着一层薄雾,伸手想要触碰我黏在脸颊的血,可却又胆怯似地停在空中。无论是语调、表情还是动作,全都不干不脆,充满着作伪不得的真实感。
这好像,大概,似乎,是真人?
合唱歌声戛然而止,不知从何处投来的明亮光芒和簇拥我的同伴们一齐唐突消失。本已消失的虚脱和剧痛则猛地涌入四肢五骸。
我呆滞地盯着眼前的少年,宕机道:
“亚当……?好巧啊,你也在这里。”
闻言,亚当立刻瞪大眼睛怒发冲冠。
“好巧?!!我也在这里?!这话你是怎么说得出口的!”
明明是在怒喝,他的声音却颤抖不已。我心虚地错开视线,道:
“这个……今天天气很好,我就出来转转,看到这边很热闹就进来做做客……”
亚当的怒火更甚:
“别开玩笑了,西尔维娅!你毫无战略地擅自跑过来单挑加雷斯和维亚迪安,还无视和我的约定,毫不顾忌地大肆用了第五符文!要不是我及时赶到又对时停有抗性,你自己看看,你……”
说着,他的目光在我上身与嘴边焦躁地游移。那儿,大片污浊凝固的血迹将银白的衣物浸透侵染,生生涂成了红色。我绝没有让维亚迪安或加雷斯的血溅上一滴,看来是自己在眩晕期间不知不觉吐了不少啊。
亚当声音衰弱下去,双眼泫然欲泣。
“这么……这么多血……”
我抿了抿嘴唇,轻声道:
“破坏约定的事对不起。但这也没办法啊,他们二人的战力非比寻常,不这样就无法觅得胜机。”
“事后你要我怎样道歉都可以。但现在,请先将剑给我,时停还有几分钟就要结束了,得赶紧趁着这个击穿维亚迪安的防御,彻底杀了他。”
我伸手去取剑,但亚当却用力一挥,把剑甩出了数米,滚落到了碎石和尘埃间。
我吃了一惊,想要冲过去拿,可双腿已然衰弱到极限,反而因为发力而失去了平衡,迎头向地面栽倒。亚当小心地接住我,道:
“什么胜机啊!你早就耗尽了魔力和体力,现在连路都走不了了啊!要是再用那剑……你只会单纯地刺破自己的心脏、杀了自己而已!”
我道:
“那么,请你去杀了他?”
“你明明知道我在时停中没能力伤人。别再说话了,我们先逃离这里……”
亚当抱起我,视线移向大厅的入口。我抓住他转移注意的时机,强撑着翻出了他的怀抱,多少还算体面地跌落石砖上。
亚当愣了一瞬,便又要将我抱起。我铆足力气勉强站起,出声打断了他。
“你错了,我还走得了路呢。
“或许正如你所说,我就算再使用第五符文也无法击穿防御。但只要有半数的机会成功,便值得一试。”
我给亚当留下一个伟岸的背影,向剑走去。
就临时想出来的台词来说,应该还算帅吧?很像那种漫画电影里的仙贝角色牺牲自我前的发言吧?
但亚当完全没读懂气氛,箍住我的手腕,抓小龙虾一样一把将我拽回了原位。
“值得在哪里?!立刻跟我回去,肯定能找到更好的办法!”
我努力掰着亚当的手指,道:
“更好的办法?你能保证不会死任何一个人吗?能保证百分之百获胜吗?”
说完这话,压在我手上的腕力瞬间重了一份。亚当探头过来,来到只在接吻时靠近过的距离,盯着我咬牙切齿道:
“当然不能。但那又怎么样?你现在的所谓办法成不成功不说,倒是百分百会杀了你自己!其他任何办法都比这样来得好!”
我望着他愤怒又担忧的瞳孔,纷繁的情绪海潮般涌上心头,脚底因此竟凭空生出了一股力道。
我猛踏地面,给了亚当一头槌。他没提防偷袭,立刻飞出几滴鼻血,头也仰到了身后。
“同、同样的话送给你!那又怎么样?我乃勇者,死便死了又有什么大不了?不如说死了才更好——”
正说着,亚当猛地起身抬头,反过来给了我一头槌。
他显然已经收了力道,用的是小学生互殴时的水平,但精疲力竭的我还是被创得七荤八素头晕眼花,摇摇晃晃地后退几步。
他小心地扶住我的腰免得我摔倒,俯视着我怒喝道:
“不许再提死!勇者又不是什么随意取用的消耗品!你明明救了这么多人,应该最明白活着的好处……到底为什么如此轻贱自己的命啊!”
他将我抱在怀里,语气急促担忧,简直像是找到离家出走孩子的家长,震得我鼻梁生疼,竟落下泪来。
……该死,怎么会这么难受这么疼啊。
我抽了抽鼻子,抑制住哭哭啼啼的冲动,结结巴巴呢喃道:
“……人、人渣。”
“什么?大声一点我没听清!”
我抬起拳头,无力地锤在亚当额间。
“我在骂你人渣!我……我本该在这里死掉,作为最好的勇者活在你心里的……但现在,哪有躺在别人怀里哭的勇者啊……全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