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下愿望后,虚弱与晕眩顿时袭上脑海,猛烈得几乎使我昏厥。
若非早有心理准备,我大概会坠落在地,无力地任人宰割,等到变成一滩肉泥才实现许下的愿望。
这点代价还只是前奏,在草草用完愿望带来的力量后,我更得经受一轮又一轮的疼痛洗礼,像只毛虫一样不断蜕皮,躲在地窖或者野林里哭嚎半天,直到分不清白天黑夜才会徐徐恢复。
这也没办法。幻想符文……或者说神明并不怎么喜欢我,总是要收一大笔代价才肯满足小小的愿望。换成西尔维娅、维亚迪安或伊利亚,大概只需折个一两礼拜的寿,稍微眼花一会儿,就能恢复如初吧。
好在,尽管代价稍多一点,但我得到的力量本身货真价实。
眩晕褪去,视野一下变得澄澈清晰,远处山林的枯叶都纤毫毕现。我垂下眉眼,视线从陷落的居民区一路扫至城墙外,检视着途中的所有人与物。
塔楼内的一名禁卫缠缚着特殊的魔力,徽章上的星星位置比正常低了一分……无疑是艾琳娜。另一名禁卫正混在一支小队的末尾,从城墙上缓步走下,身上缠着数层幻术,魔力渗着一丝熟悉的寒意,是亚当。
然后,塔楼的门后似乎还躲了个什么人,但只露出些许影子,看不见正面。
是赛拉斐尔吗?无所谓不重要,她没有攻破星核防御的手段,只要处理掉亚当和艾琳娜就好。
我将视线锁在两名敌人的身上,看着他们在塔楼内外、城墙上下跑动,最后在一处坍塌的二层小楼背后会和,抬眼我着我窃窃私语。
很好。就现在。
我拈起一柄细长的黑剑,指挥乐团般轻轻一挥。无数黑剑顿时浮现空中,密密麻麻地向二人俯冲而去。
亚当及时察觉到了危险,身影立刻消失在原地,显然是试图在时停中逃脱;但细如牛毛的剑雨覆盖了附近的一整片街区,将沿途的小楼与街道尽数砸穿摧毁,避无可避。
我扫视那一片区域,轻易地重新寻到了亚当。依仗着时停,他躲过了几乎所有剑刃,却仍旧被一柄剑击穿切断了小腿,而阴影正顺着伤口飞速上爬,要将他整个人吞噬殆尽。
在他的保护下,艾琳娜倒是毫发无伤。但她却并未明智地离开,而是引燃圣焰,全力驱散啃噬亚当的阴影。
所以,当我落在二人身前时,她已耗尽了魔力,虚弱地跪倒在地。
亚当勉强甩脱了阴影,但断掉的小腿却无法复原,森白的骨头暴露在外。他撑着一截断壁,勉强站起,全身上下不住地颤抖。
他死死咬着嘴唇盯着我,拼尽全力不露出恐惧疼痛的表情,可额上的汗珠却雨点般流下。
这副死死抓住尊严,不肯认输,垂死挣扎的模样实在可怜,让我不禁新生恻隐。
我叹气道:
“汉默先生,记得初见时我的样子吗?断了一只手,毁了容,没有半点力气,只会徒然做些毫无意义的滑稽表演。”
亚当自嘲似地勾起嘴角。
“是啊,真是与你相称的伪装,我完全没有看出一点。”
我捏起自己的脸颊,用幻术模拟出原先的模样。
“因为那并不是伪装,是我在勇者选拔时真实经历过的惨状。
“数不清的魔物将我层层包围,用火焰针剑刺穿我,每一下都让我双腿颤抖,哭嚎着母亲的名字,希望能有人救我出去。
“若有重来的机会,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逃跑,被人怎样辱骂轻视都无所谓。”
“……你到底想说什么?博取同情吗?”
我道:
“我有自知之明,没有那种奢望。
“我想说的是,断掉和西尔维娅的契约吧。这样我应该能说服维亚迪安,保住你的命。
“我尊敬你的爱情和勇气,但死是非常可怕的,比失去恋人、暂时丧失尊严要可怕的多。你还年轻,还有很多机会,不必非得送命。”
亚当直视着我,钉下钉子般狠狠说出几个字。
“少说废话,懦夫。”
……看来是我多嘴了。这帮人没一个正常的。
我不再废话,握紧手中剑柄,漆黑的锋刃缓缓出鞘。
亚当凝望着剑刃,眼神忽然一滞。他抬头看向我身后的某处,露出一个放松的微笑。
“好险,赶上了啊。”
我心中警钟大作,立刻回头查看。映入眼帘的只有断垣残壁与哭泣奔逃的人群,和来时没有半分区别。
只是虚张声势而已啊。没关系,亚当已失去了行动能力。
我放下心来,转回身去,见亚当的腿脚已然复原。
伊利亚正半跪在亚当身旁,为后者治疗。
他披着一件褴褛的麻布衣,从头到脚都遍布着暗色的血窟,整个人像片枯叶般瘦削脆弱,周身的魔力几不可查。
然而……他的眼睛却闪着一如既往的光彩,见不到半点被囚禁、被背叛、被无数剑刃刺穿后该有的呆滞和落魄。
……问题不大。他才刚刚脱困,身体与魔力都在最衰弱的时刻,不足为惧!
我没有犹豫,两三步冲至他的身前,全力刺出黑剑。海量魔力的增持下,漆黑的刃上缠缚上了无数愤怒嚎叫的阴影,一齐袭上伊利亚的后心。
伊利亚起身抬手,任由剑刃贯穿掌心。
鲜血绽开,阴影立刻被腥味刺激得发狂兴奋,纷纷扭动变形,要从伤口钻入他的身体,将五脏六腑吞噬殆尽。
他看都没看蠕动的阴影一眼,转头望向脚边的一具卫兵遗骸:
“抱歉,借用一下。”
说着,他拔出遗骸腰间的佩剑,冷冽的锋芒闪闪发亮。我心生警觉正要采取行动,他却翻转手腕,徒手将黑剑径直捏断成碎块。
力量已经恢复到这程度了吗……但无所谓,他已经被阴影缠缚,已无力回天。
现在最重要的是拉开距离,不能让他在死前威胁到我。
思考只在电光火石间。我将魔力灌入双脚,全速向后跳开。
与此同时,伊利亚一刀斩下自己被阴影侵染的手腕,以远胜于我的速度径直冲刺到我的身前,碧色的双眼冷冽愤怒,却并未发起攻击。
他看着我,沉声道:
“丢下武器,束手就擒。你必须立刻前去教堂忏悔,接受矫正。”
忏悔?向谁?
我压下久违的躁动,将黑剑扔掉,道:
“我明白了。我投降。”
伊利亚的表情放缓。我立刻从腰间抽出另一柄黑剑,从最隐秘的角度、用最利落的灰岩剑术刺出。
他拨开剑刃,动作轻易地彷佛拨开一根树枝,随后一拳径直砸来,正中我的面门。
天旋地转,世界一下子变得安静,四肢变得轻飘无力。阴冷的孤独感蔓延开来,死亡再度横亘眼前。
我竭力维持意识,可弟弟愤怒而悲哀的双眼——以及他染血的指节,再度占据了我的视野。
……该死。从小到大,就不能让我赢这个幼稚的白痴哪怕一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