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握剑是在8岁,一上手就引得全镇惊呼。
倒不是因为天赋过人,而是因为砍坏了十几位邻居的房门。若非我先砍了自家的,他们说不定还要更生气。
当晚,父亲教了我两件事。
首先,阿什沃斯的族裔自上上上代开始便都身体强韧健康,是天生的武人,而这正是神明的恩赐。因此,我们只可为守护和平而挥剑,绝不能为了金钱、地位、本能等等卑劣的私欲动用暴力,否则便是最恶劣的亵渎和背叛。
其次,要是犯事了就会被打,而被打就会痛。真的非常痛。
老实讲,我更加信服第二条。
毕竟,在教导我不要动辄使用暴力时,父亲自个就在使用暴力,导致他的话没什么说服力。而且,我从那时起便个性轻浮,觉得世界上没有比满山乱跑玩耍更重要的事,很难理解、接受任何高级的情操。
杀猪和鸭子般的哭声响了快半个晚上,震得镇子不得安宁。
必须得承认,我的确参与了这场惨剧,但哭的最大声的其实不是我,而是伊利亚。
他倒没犯什么事。但在狠揍我时,父亲命令他也在一旁观看,以同时教育两个孩子。
每当父亲的铁掌轰在我的臀部,他就会捂住自己的臀部;每当父亲问我“懂了没有?”,他就会先叫一声“懂了!”;每当我忍不住哭一声,他就会盯着我大哭好几秒,弄得我和父亲都有些尴尬。
但当我对他猛使眼色,希望他为我求求情时,他又只会握住我的手,一边笨拙地安慰我鼓励我,一边告诉我做错了事就得受罚。
那时,我就知道我和弟弟只是长的相似,本质上完全不同。
我胆大又机灵,剑术天赋出类拔萃,但骨子里是个柔软的普通人。而他,虽然又胆小又呆,但骨子里却埋着某种近乎残忍、异于常人的坚硬内核。
我们两个人中得有一个继承父亲的信条,而那只能是他。
这个事实一度让我多少有点丧气。但是,我就连丧气都没法丧气太久,很快就被打猎、练剑等等更有趣儿的事引去了注意。
父亲为此十分焦虑,隔三岔五便唉声叹气。据村人说,他当年和瓦勒留斯的走狗对峙时也没如此愁眉不展过,只在追求母亲受挫时露出过类似的表情。
每次听到这些流言,看到父亲的皱纹,我便真心为自己的怠惰和轻浮愧疚悔恨,指天发誓要改过自新,从此做个不使阿什沃斯蒙羞的人;但不必等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我便会将悔恨和毒誓忘个一干二净,故态复萌。
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使不努力认真,我也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可以轻松击败男爵重金培养的少爷,与经验老道的成年武人比都不遑多让。
而这边陲小镇又不会有什么骇人听闻的危机,有什么远古传说中屠戮人类的恐怖魔兽。即使有,父亲也会轻松解决,就像他过去击败男爵时一样。
事实基本与我的料想相符,只是我弄错了两点。
首先,父亲没法轻松解决传说中的魔兽。实际上,一个强一点的魔族就能杀了他。
虽然说的有些突然,但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和同伴一齐去讨伐外地的魔族时,父亲的表情空前凝重,出发前一夜都在练剑;逃难来的幸存者不停地谈论着那魔族有多可怕,多强韧;镇民们人心惶惶,全都愁眉不展……
但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我觉得所有这些征兆和林中的野兔没有区别,只是我人生中无关紧要的过客,蹬蹬腿就会没入森林,消失不见。
直到捧起父亲的剑,我都没有实感。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跪在大街上,人群中,呆呆地看着磨损、染血的剑刃,结结巴巴的念诵着祷告的经文,但耳边的一切议论都变成了无意义的嘈杂。
后来,伊利亚来了。
他的表情比我还呆,还难以置信,身上还带着下厨到一半时沾上的香料味道,手上还捧着一个装着兔肉的碗。
他暴露在一群大人的视线中,显得格外脆弱可怜。
我意识到自己必须振作起来,所以便真的振作起来了。我告诉他一切都会好,告诉他我会接替父亲,处理好一切。
好了,接下来是我搞错的第二点。
我很弱,无法和经验老道的武人抗衡。实际上,一个小镇男爵雇来的法师就能击败我,命令我跪地叩首。
瓦勒留斯男爵上门算是意料之中,带着护卫也在意料之中。
他似乎会定期做那种贵族小姐做的身体护理,整个人都香喷喷的。他翘着肥大的手指,展开一张精致的羊皮卷,娇滴滴地说了一大堆话,意思大概是要么帮他干活,在所有镇民前侮辱父亲,要么付一笔足以买下十分之一条矿脉的钱。
我选给他两拳,疯狗一样挣扎,挥动剑刃。我取得了一点战果,被斩断了一只胳膊,烧掉了几根手指,被控制在地,靠着吐口水和骂脏话才让男爵嫌恶地离开。
我拾起胳膊和手指,在剧痛中一边哭一边逃离了大门,找到了和父亲熟识的修士,抽泣着请他帮忙,帮我杀了男爵。修士治好了我,然后告诉我这是最后一次,从今以后不会再帮我治好哪怕一点点划伤,让我再也别说什么对抗男爵的疯话。
我大骂修士无情卑劣后离开,发誓等东山再起后要报复他,让他免费给我治疗一辈子。
我沿着街,拜访父亲的一个个旧友,拜访平日和我一起打猎玩耍的同伴,我坚信他们不会像那修士一样薄情懦弱,帮我的忙。他们的确不薄情懦弱,他们只是理智地闭门不开。
谁又能苛求别人为一个已经死了的朋友,或者一个只是一起找乐子的朋友卖命呢?
喊哑嗓子后,我回到家,准备告诉伊利亚我没本事,我得帮男爵干活了,希望他可以原谅。
但一见到我,伊利亚就开心地吹捧起了我的“英姿”。他兴致勃勃地谈着我如何干脆利落地撕毁了契约,如何帅气地赶走了男爵和走狗,红扑扑的脸上满是崇敬。
末了,他忧心忡忡地说了一句男爵迟早会带更多人来,不过立刻又向我露出信任的笑容,说相信我一定能赢。
我看了看窗外,想要找找地上自己的血迹,告诉伊利亚我被打得多惨。但我先看到无数人家,以及远处的矿场。
鬼使神差地,我没有说出真相。我告诉他我会在矿场里收集盟友和金钱,击败男爵。
这是第一个谎言,也是之后无数谎言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