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爵提出的“宽免金”是327枚金币,包括150金币的“煽动叛乱罚金”,80金币的“对男爵领地荣誉的损失罚金”,80枚金币的“怠工造成的矿场损失费”,以及17枚因未缴纳而翻了不知道多少倍的空气税。
现在看来,这个金额虽不算少,却也实在不算高,差不多与我现在身上这套盔甲、长剑、内衬与一系列精致的附魔价格相当。而我的装备已经在最近几天报废轮换过好几次了。
但在当时,经过克扣后,我的工资只有每周8枚银币。即使不算利息,要还清也得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干到快一百岁。
不过,又能怎么办呢?我那时实在不想屈服,不想在弟弟面前丢脸,更不想认命自杀,只能日夜在矿场里挥舞锄头,开掘着永远开掘不完的顽石。
工头知道我体格强健,也知道我和男爵的间隙,所以没有给我教导我任何东西,便将我送去了最危险、最不稳定的矿区,像是新开凿的、支撑尚不稳定的矿道,或是刚刚发生过小型塌方、需要清理碎石的区域。
而我得到的工具总是最差的——有裂纹的镐柄,卷了刃的铁铲,磨损严重的绳索……我甚至常在这些破烂上面看见大大小小、早已褪色的褐色污痕,不知浸过多少人的血和泪。
每天,我都要钻入那些狭窄的逼仄岩缝,呼吸着砂纸一般的空气,用随时会断掉的绳索将比自己还大的一块块岩石拖出,汗水和血水在手臂上割出污痕。
我不知多少次觉得自己的死期到了,实际上也不知被塌方的落石埋葬了多少次,每次都要拼着命才能哭嚎着逃出去。神智混乱之际,我常常疑心自己开凿的不是矿道,而是坟墓。
做完这一切,我便可以领到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钱,然后立刻拿去还掉堆积如山、不断增长的欠债。
每天离开矿场时,我都想要立刻跑到男爵的府邸前跪下。要我匍匐着舔他的脚缝也好,要我脱光衣服在大街上痛骂自己父亲也好,怎么都行。只要饶了我,给我一点钱,允我离开这个地狱,我愿意干任何事。
我赌咒发誓,今天回家后便向弟弟坦白。但每次看到他,我却又不由自主地笑起来,说起拙劣的谎言。
在他面前,我没有被其他矿工孤立欺侮,而是找到了一大群愿意一起反抗男爵的友人,每个人都意志坚定,彼此团结。
在他面前,我没有日夜为生计所困,要为明天的饭钱担忧恐慌,而是找到了隐藏的矿脉,挖出了大量的水晶。
在他面前,我不是孱弱无力,被几个粗莽法师当狗踢打的弱者,而是得了老兵的教诲,实力突飞猛进的幸运星。
为什么要说这些毫无意义、脆弱如纸的谎言呢?
因为不想让弟弟失望?因为想要伪装自己脆弱平庸的本性?因为需要些幻想来骗自己坚持下去?
也许都有一些吧。事到如今,当时的记忆依旧清晰,但当时的情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留下模糊的痕迹。所以我自己也搞不太清楚。
不过,我说的倒也不全是谎言。
在日复一日的苦行中,我的身体不仅没有崩溃,反而渐渐强壮起来。我能够抱起以前推都推不动的巨石,能够徒手砸碎以前用凿子都无可奈何的石块。
我想起父亲的话——阿什沃斯是恩蒙神明圣赐的家族,神明注定会庇护我渡过眼前的难关。
不过实际上,我那时已将引以为豪的剑术与魔法忘得一干二净。只要理性地想一想,便会发现增长的只有蛮力,实际打起来恐怕还敌不过父亲逝世前的自己。然而,兴许是撒谎成性的缘故,我竟连自己也骗过了,得了一种可笑的自信,觉得慈悲的星光已经映至身前,只要沿着前进便可脱离苦境。
这自信在遇见那只兔子时胀到了最大。那天是久违的空闲日子,我放空头脑,带着弟弟去到森林里打猎,以弄点肉食。途中,我捉到了男爵遗失的宝贝宠物兔子。
它的毛发丰满,身体肥硕,促狭的红眼与男爵有几分相似,嘴角似带着宽慰的笑容。我觉得这就是神明降下的预兆,是在祝贺我苦厄已经到达尽头,而我反抗的机会到了。
我杀了它提在手中,又威风凛凛地找了块硬点的石头当做宝剑,将自己的破亚麻衫当做盔甲,叮嘱弟弟躲好后,便上了路。
我在街道上昂首阔步,模仿着父亲的英勇姿态,一边唱着战歌,一边愉快地向惊愕的镇民们宣布我会击垮男爵,让他再也没法作威作福。我在明媚热烈的残阳下冲入了男爵的城堡,向门口的守卫举起了武器。
战斗开始了,一名马虎的护卫法师不小心点燃了厚重华丽的窗帘。而这也是我对城堡造成的唯一一点麻烦。
气急败坏地呵斥完那名法师后,男爵请来女仆,给不成人形、血肉模糊的我端上了一份晚餐,一袋子钱,以及一份契约。他懒懒地说这是最后一次机会,然后毫不在意地将我请出了城堡。
这结果太过理所当然,所以我总疑心自己当时其实早就预见到了结果,只是受够了伪装。
那晚星空明亮,街上月色如水,静谧又和谐。
我平静地攥着契约,一瘸一拐地回到家中。为漫长的谎言收了个暂时的尾后,我取来父亲托付给我的剑,转交给弟弟。
随后,我回到城堡,匍匐在了男爵脚边。
为男爵效力后,生活一下子变得简单轻松又愉快。在公开忏悔以前的愚蠢后,我顺利当上了民兵队长兼特别监工,从被控制的一方变成了控制的一方。
靠着当矿工时的见闻以及天生的敏锐,我轻松地分化笼络了所有不安定的分子,将矿场的成本降到了史上最低,收益却节节攀升。
不时有镇民在深夜偷偷跑到屋外骂我,怒斥我的背叛、刻薄和残忍。我接受前两个批评,但其实我真的不残忍,证据就是我没有依赖职务之便报复任何一个过去的仇家,只是全心全意地为男爵效力。
但我也得承认,这不是因为过去的我不恨他们,只是因为害怕。
我太害怕再次被抛弃,再次回到深不见底的矿坑中了,所以不敢展现出半点的攻击性与怨恨,全心全意地扮演一把好用且安全的矿锄。
我的努力非常有效。
男爵很快对我放下了戒心,甚至给我发放了佩剑,允许我去和他的护卫们切磋学习。
伊利亚时常来信。我仍旧不想他袒露真相,所以继续编写着一个个谎言。
不过,我已不会再因为这些自己编出来的妄言发狂,写下每个字时都心情平静,敷衍了事。
期间,外界也发生了许多事。魔族蠢蠢欲动啦,哪个大人物被刺杀啦,人心惶惶。不过,我倒是一点儿不在乎,只是沉溺并且享受着这样的生活,决心就这样安稳地度过一生。
某天,男爵收到了勇者选拔的消息。镇子里有且必须有一名勇敢优秀的青年成为前途不可限量的勇者候补,前往王都参与试炼。
我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因为候补的名额显然会落到男爵长子的手中。开始时的确如此,男爵也为此开心得横肉乱颤;但他忽然又笑呵呵地将名额给了我,希望我成为候补。我实在不想离开安稳的小镇,便久违地铤而走险,向管家打听到了真相。
原来,男爵从王都的朋友那里听到了小道消息——勇者选拔是十死无生的可怕试炼,绝非一步登天的机会,而是直通地狱的深谷。
我婉拒了男爵,但他执意要我去。我只好连夜潜逃,却被护卫发现了。我向护卫低头求饶,但对方怎样也不肯松口,要将我带去男爵面前。慌乱间,我动手反抗,希望能多少争取点时间。
结果,却当场拍碎了护卫的脑袋。
我愕然地看着地上的血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力量已经超越了父亲。我提起剑,进入城堡,将拦路的卫兵一剑一个全数杀死,顺利地来到了男爵身前。
我扔下剑,把他打倒在地,一拳拳砸在他的脸上。
我并不是在报复。正相反,我越打便越觉得茫然。
是因为撒了太多谎,扮演太久别人,已经变成一具无面的空壳了吗?是因为太过习惯当一个仆役,已经忘了怎么反抗吗?
虽然说不准理由,但体验到的事实却无可否认。
不管怎样端详这张曾令我恨之入骨的胖脸,怎样卖力地挥舞拳头,我的心中都升不起半点怒意或快感,只觉得肩膀有些酸,血味儿有点腥。
我垂下手臂,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在男爵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中发了许久的呆,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当我以为自己会原地站到天荒地老时,我的肚子饿了。
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我的肚子会饿,拳头挥多了就会累,被剑刺中就会疼,看到漂亮的女人会兴奋。
就算成了空壳,找不到生存的理由,我也仍在遵循着基本的本能,恐惧着痛苦和死亡。
我再也不要过矿场的生活了。
我要衣食无忧,要活得比男爵、比任何人都更好,都更久。
所以,我扶起血肉模糊的男爵,柔声向他道歉,成为了石落镇的勇者候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