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成为了勇者候补,但我当然并不真的打算去参加选拔。男爵都告诉我候补八成得死了。
不过,只要有这个头衔,就能够获得各地贵族的尊重,人民的欢迎,据说得到的礼遇甚至和有头衔的骑士相当。我打算借此机会发一笔财,认识些朋友。
等到真的遇见了无法处理的危险,再逃也不迟。虽然难免会引来非议,但到时候大不了打断自己一条手臂,再弄到难以治愈的地步,做出一副有心无力的哀态,想来世人也不会苛求一个残疾人去当勇者。
离开镇子后,我先去了伊利亚所在的魔法学校。
没什么特殊的目的,只是得跟他说一声之后暂时没法写信了,顺便看看他,叮嘱他好好学习。我实在懒得继续演下去。
我怀着探亲的美好心情来到学校,却见到学校里起了大雾,熊熊烈焰四处燃烧,学生和老师仓皇奔逃,还有魔族舞刀弄枪,一派热闹的末日景象。
街道对侧的木制小摊正在卖肉馅饼,摊主不幸罹难了。我清理了摊位附近的几个弱小魔族,缩在摊主旁,一边吃着馅饼一边遥望学校,观察情况。
确认来犯的魔族都不是我的对手后,我小心藏好钱袋,冲入学校,开始伏击魔族,四处救人,尤其是救那些衣着华贵,一看就出身显贵的人。
又杀了一名魔族后,伊利亚出现在了眼前。他趴在魔族地上,背被一大片魔法烫得焦黑,尚还青涩的脸上满是血与灰。
我盘算着要怎么安抚他,但只是看到我,他便双眼发亮,笑了起来,一点儿不剩半点痛苦和疲劳。
我当即扶起他,打算将弟弟先带去安全的地方。但还未等我开口,他便挣脱了我的怀抱,告诉我自己没问题,请我先去救下其他遭难的人。
我如他所愿,将他随手抛在黑烟中,慢吞吞地清理了学校里的魔族。我希望他能因此稍微后悔一点,埋怨我两句,但当我回去后,他却只是绽出了安心的笑容,说了一句“不愧是哥哥”,便失去了意识。
许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起了这么多鸡皮疙瘩。我愕然发现,时间让我变了很多,却一点儿没有改变他。
他仍然很弱,仍然和以前一样看中别人超过自己——最重要的是,他仍然活在我为他营造的幻梦里,将我当做无所不能的救世主,竟然没有一星半点的怀疑。
谎言没有被拆穿本是好事。但一想到这点,我反而觉得头皮发麻,天旋地转,彷佛背上突然站上了十头牛。
我意识到自己必须离开他,离得越远越好。
于是,待他在医疗室醒来后,我草草告诉他自己很乐意陪他多待一会,但参加了勇者候补,不得不立刻独身踏上对他来说危险至极的道路。在男爵手下做了多年,我的交涉能力已经出神入化,说得同在医疗室的陌生学生都感动万分,连连点头。
然而伊利亚却执意要跟我走,怎样拒绝都顽固不化。
我只得连夜潜逃,骑着快马连过了数座城镇后又坐上渡船,马不停蹄地逃了得有一个月。结果刚一上船,便看见伊利亚笑着对我招手。
短暂的头皮发麻后,我立刻想出了一百种敷衍过去,继续逃窜的方法。但当伊利亚将父亲的剑呈到我面前时,一百种方法便都变成了一片空白。
“我已经把它交给你了。我已经放弃它了,丢掉它了,再也不能、不配、而且一开始就不配拿起它。
“就算你现在强行让我重新拾起它,我也没有挥舞的力气了,只能毫无意义地演演话剧。收回去!”
久违的怒意溢流到喉咙,我恨不得如此咆哮出口,但一如既往地败给了伊利亚的双眼,再一次握住了剑柄。
有什么关系呢?我已经陪男爵演了许多年了,再陪弟弟演一小会就是了。到了下一个城镇就借机还回去,溜走。
——我如此说服着自己。但到了下个城镇,我却没有找到还回剑的借口,反而找到了继续挥剑的借口。
有什么关系呢?离王都还很远,再演一会,到王国中部的峡谷还回去就好。
理所当然地,等真的到了峡谷,我又找到了新的借口。
有什么关系呢?王都那么大,再演一会,等到了以后再放弃也不迟。
我像寓言故事里的酒鬼,一次又一次打破誓言,为了一点儿虚假无用的幻觉,在自我毁灭的大路上昂首前进。等到达王都时,我自己都忘了溜走的打算,满心想的都是如何通过选拔,成为勇者。
我推算出了选拔举行的地点,趁着夜色偷偷溜到了黎明祭坛旁,打算提前勘察一下现场。在那儿,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听到了国王和侍从的谈话,提前知道了所谓选拔的真相。
无差别地对所有候补下杀手,只留下最后幸存的一个。
他们的话语比冬日的风更寒冷,能让任何睿智明断的勇者清醒过来。但我不是勇者,所以只是陷入了更深沉怪异的梦境。我浑浑噩噩地回到下榻的教堂,既没有逃跑,也没有揭发国王的计划,而是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向伊利亚保证一切都好。
有什么关系呢?我根本不在意其他人的死活,而伊利亚当然会成为勇者幸存。
最重要的是,正如怯懦者往往要喝一杯酒才敢结束生命一样,我明白自己只在表演中才有勇气面对痛苦与死亡。只有在这行将结束的虚假扮演中,我才有机会成为注定无法成为的勇者。
那地牢里不仅有眼魔,还有能够救赎一切的星之十字。
选拔当天,我笑得格外自信灿烂,在所有人之前走入了地牢。
我拿起了星十字架,认真地履行着流程,扮演着一个优秀而英姿勃发的领导者,随后在凄厉恐惧的惨叫与漫天纷飞的血肉中装模作样地大步奔逃,等待着眼魔结束我的生命。
终于,一头眼魔来到了绝无仅有的好位置,蓄势待发的口器瞄准了我的心脏。我准备迎接它,却先迎来了仓皇逃来、即将被它杀害的伊利亚。
老实讲,我当时很惊愕。我以为他早就抱着十字架逃了出去,他的本领早就在旅途中理所当然地质变。但我随即才发现,他背起了几乎所有人的十字架,所以尚停留在昏黑阴暗的地下。
他只是按着自己的愿望随心所欲地行动,便展现出了远远超过我精心扮演出的勇者风度,将我单调、无趣、庸俗的本质衬托得一览无余。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几乎是气急败坏地抢过了他的所有十字架,将他赶上了地面。
而我则留在地下,面对着数之不尽的邪魔,分不清真假地怒喝起来,亮出剑刃。
灼热的魔光烫在脸上,锋利的骨刺穿透肌肉。疼痛并没有减轻分毫,死亡的预感时刻逼近;可不知是真心的还是伪装的,我竟没有丝毫逃跑的打算,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挥砍着真正的宝剑。
等反应过来时,地牢已经陷入静谧。叫嚣的魔物全部败亡,我的脚边只留下堆积如山的尸骸。
有那么一瞬间,我骗过了自己,真心以为胜过了包括伊利亚在内的所有同伴,成为了真正的勇者。不过,这谎言也在毒发的那一刻自然而然地失效了。
我的故事,到这里无疑就该结束,却又莫名其妙地延续了下去。
我在坟场中奄奄一息地苏醒,毁了容,被吸走了所有力量,而且一旦暴露真实身份便会被整个王国追杀。
绝望和恐惧此刻全数反刍,让我在冬日的王都一边流浪乞讨一边哭嚎。不过,我也知道伊利亚得到了一切。
只要找到他自证身份,便能够治好伤势,回归正常和谐的生活。
所以,我冒着蔓延四境的战火,躲避着魔族与盗匪,一路追踪伊利亚,终于找到了他。我兴奋无比,期待着看到他被欢呼的民众簇拥着,穿着最顶级的盔甲,和强大的同伴们坐在英俊的战马上,昂首挺胸地睥睨一切。
事实也基本与此相符,但我搞错了一点。
伊利亚的确拥有了尊严,金钱,地位,有了我梦寐以求的一切。
但是,他一点儿也没有昂首挺胸,而是面无表情、乃至嫌恶地看着远方,彷佛所有这些珍宝都让他厌烦。
我站在人群边缘,遥遥地看了他很久,直到他消失在地平线上也没有离开。
我意识到自己必须杀了伊利亚。
……
我从长梦中恢复意识,朦朦胧胧地看见了伊利亚。他蹲在我身边,碧眼俯视着我。
我断断续续的听见他在说话。
“……哥哥……不会杀你……教堂……忏悔……赎罪……”
虽然听不清楚,但意思非常明确。只要肯忏悔赎罪,他便会保下我的命,让我安稳地活下去。正是我一直以来的追求。
我寻得幻想符文,喃喃许下愿望。
“仁慈的神明啊,我献上50年卑贱的寿命,请赐予我足以杀害弟弟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