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鲜血溅在脸颊，我一阵恶寒战栗，呆然地看着卡莉斯塔。
她伸出颤抖不已的素白双手，靠近血流不止的双眼又收回，捂住嘴巴。但是，痛苦恐惧的呜咽声还是自指缝间倾泻而出，泪水混着血水一起流出眼角。
“果然……果然好痛啊呜呜呜啊……”
知道痛就别做啊！
我猛然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将黑剑丢到一边，又急又气地箍住她的脸颊，狠狠地向伤口狂轰滥炸治疗魔法。
伤口是深了点，还钻入了一些阴影，恐怕会留下疤痕。但只要处理及时，应该不至于失明。首先用盾构符文稳定一下——
卡莉斯塔猛推我的胸口逃开，向后逃了几步，带着哭腔道：
“等、等一下……先不要治疗……”
“不是耍小脾气的时候！您想失明不成！”
“当然不想啊！但、但是，只有现在这样，你才愿意好好听我说话，而不是满嘴嘀咕神恩啥的吧？”
她说的抽抽搭搭，断断续续，语气柔弱不堪。或许正因如此，我完全没法理解她的意思。
“就为了这个？为了说几句毫无意义的废话弄瞎自己？您——”
卡莉斯塔猛吸一口鼻涕，打断了我。
“别再用‘您’了！我……我卡莉斯塔·坎德拉，是要对加雷斯·阿什沃斯说话，不是对装模作样的圣女护卫或者冷血无情的恶魔走狗……哇！”
说至末尾，她脚下的地面和别处一样龟裂开来，震得她踉跄了一下，跌坐在地。环顾四周，仍不时有阴影构成的巨口破土而出，顽石节节破裂的脆响响动不断。
已经耽搁太久了。
我至今已经做了许多恶行，再多弄瞎一个人又能如何？何况她完全是自作孽。
我没有理由继续待在原地听她废话。完全没必要治好她。
我必须得离开。必须得去维亚迪安那里。
……明明对这些道理心知肚明，我却迟迟未能迈开步伐，只是略略不安地拾起冰凉的黑剑，静静等着卡莉斯塔站起来。
她不顾手上的土灰，殷红流血的眼眸与我遥遥相对。
“你刚刚说的对。我胆小，废物，自私自利，还动不动想要放弃，完全是靠莫名其妙的运气偷到了一个圣女的名号。
“实际上，今天早上我都犹豫到最后一刻，等到小西她们打完气出门去才勉强决定跟上。
“所以，我以前……不，直到现在也很崇拜你装作我护卫时的模样。失去了所有力量，毁容断肢，从勇者的候补堕为废人，却依旧不偏不倚、不骄不躁地遵守许多无关紧要的教条。”
说着，她轻轻叹一口气，捧起心口。
“因为有你这个榜样在旁边，就连我都忍不住想要做一些圣女该做的事，做些为人称道的事了。”
呵，还虚情假意地说着要和我对话，到头来还不是对着谎言织成的虚像祈求怜悯同情。
我的手掌迸出青筋，死死攥住剑柄，脸上则绽出熟练的微笑，道：
“圣女大人，您满意就好。若喜欢这样，我以后在会在您面前一直保持……”
不等我讲完，卡莉斯塔便兔子一般猛跺地面。
“都叫你别用‘您’了，我才正说到一半！你的演技确实非常棒！非常好！好到在你背叛之后，我恨到巴不得把你生吞活剥，送给索菲娅做大餐！
“但是……但是，我也同样察觉到，你其实跟我一样又废又懦，犹疑不定。
“不，你比我还更胆小。我好歹在你啊主教啊小西啊面前会随心所欲，你则对谁都不敢大大方方，好像暴露在阳光下就会蒸发似的！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
卡莉斯塔忘情地对我复读不止。我一挥剑刃掀起爆风，沉声道：
“请你停下天真的揣测。在教堂刺杀你们后，我便再没有进行过伪装，现在正是最坦荡的状态！
“之所以留你性命、为你医治，不过是因为圣女的名号尚堪利用而已！”
卡莉斯塔停止跺地，紧闭的双眼直刺而来。
“是吗？那你为何要复活索菲娅，还特意瞒着维亚迪安将她保护在府邸里，造出假肢来威胁伊利亚？”
我浑身一僵，动作与思考同时停滞，下意识地将疑问说出口。
“你是怎么知道的？”
卡莉斯塔合住双手，慢慢向我走来。
“星神哥能看到的可不止未来。我用你那天刺我的匕首做媒介，请他告诉了我你最近这段时间做的所有事。
“而且，在小西他们准备作战计划的最近两天，我也同样用你送给伊利亚的剑做媒介，稍微偷看了一下你人生中的十几年。”
地壳龟裂震颤，圣女向我一步步靠近，身体单薄摇晃，彷佛会随时被渐起的冬风吹飞。
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拉开距离，机械地露出微笑，眼神却四处逃窜，怎样都无法聚焦在她身上。
“竟在这种地方浪费恩赐，你还真是擅长做无用功。不过是段自甘堕落、自欺欺人的无聊生活，任何一个酒馆里的醉鬼都能给你讲十个相似的故事——”
回过神来时，一只温热的手已经贴上了我的脸颊，淡淡的香气夹着潮腥的血味一起晕开。
在不知不觉间，卡莉斯塔已然走近到我的身前，近到再也无法忽视。
“有什么关系啦。就算真的又不起眼又无趣甚至还讨人嫌，和传说中的英雄故事们无法相提并论，但对你，对我而言，这才是独一无二、无法替代的爱与恨。”
她轻轻摩挲着，动作轻柔温和得像是在关爱幼时的自己。
“你一遍遍地说自己一心求财，一遍遍地说自己冷漠无情，或许这确实是你的一面。
“但就我看来，你也是个调皮又活泼、梦想着成为英雄的孩子，是个懵懵懂懂便担上责任，全心呵护弟弟的哥哥。”
我握住她的手，抿起嘴唇，露出一个冷淡自嘲的笑容。
“是啊，我承认确实有过那么一个时期，但那不是什么温情脉脉的回忆，只是应当埋葬销毁的毒药而已。
“你也看见了吧？我那时是个愚蠢又自大的乡野村夫，对自己的能力与外界的混沌毫无理解，自不量力地追求无意义的目标。
“伊利亚是坚不可摧的天选之子，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不会被任何外力动摇身体或意志。只有西尔维娅那样的同类，才有机会改变他的心。
“我呢？我则是个彻头彻尾的庸人，光是赚些钱，得些尊严就得向着仇家跪地屈服、拿着破剑和魔物对砍。
“而这些在我看来最珍重不过、非得耗尽心力才能染指一二的东西，于他不过是令人烦躁的杂音。
“作为弟弟，他一开始就不需要我这个哥哥的‘呵护’。作为勇者，他衬得我又庸俗又可笑。
“所以，请你别再说了，放我走吧。要是回头，我不会童话故事一般原地变成英雄……只会连仅剩的庸俗都失去，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丑角。”
卡莉斯塔沉默了一会，猛然拽住我的手压在自己的脖颈上。冬风寒冷，她的脉搏活泼有力地跳动着。
“你觉得我和艾琳娜比怎样？如果她当时和我一起参加圣女选拔，被选中的会是谁？”
我无法理解她的意思，但还是叹息着坦诚作答。
“是艾琳娜。从品德到能力，她全方位地胜过你。”
“还真是直言不讳啊，不过确实如此啦。自来到王城以后，我一直想着跟她较劲，希望成为比她更好的圣女，但到头来只是发现自己远远不够格。
“不过，我还是想要继续努力。
“就算一辈子也无法名副其实，就算以后被剥夺了圣女的位置，我也希望能够继续尽己所能，尽量鼓起勇气，试试看帮别人的忙。”
“……为什么？”
盘旋天上的漫天阴影漏出一个缺口，明媚的阳光穿透层云。卡莉斯塔抬起头，对我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因为不需要非得立下什么伟业。只要能让像你这样别扭又痛苦的人多笑一下，少做一件坏事，我就会心情很好。这就够了。
“喂，加雷斯，鼓起勇气老实告诉我。
“是故意的安排也好，是无意的兴致也罢，见到我被一帮强盗围着都瑟瑟发抖，到现在敢活蹦乱跳地向你说教，你也会开心吗？”
已经耗费了五十年，已经离成功只差一步……绝不可以听信她的话。绝不可以向她露出微笑。
我想着仪式成功后能得来的一切金钱地位，想着走至这一步承受的无数痛苦折磨，竭尽全力想要说服自己。
但无论脑中的想法如何纷乱尖叫，她的泪水与笑容却始终立在我的视野正中。
我猛地咬破嘴唇，举起黑剑，向着眼前人发动了攻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