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崎滨冈。”男孩这么说道,语气稀松平常,却好像又不怒自威。这几个字在日语里都没有同声词,这可能是他没有解释的原因之一。拓海窘迫地把手轻轻抽开,抬头打量这个男生。这个人长得不算特别帅,但是气质十分加分,是那种漠视一切的感觉,这拓海绝对模仿不来,他生来就在摧残自信的环境里,怎么可能养成这种气质?他有点不敢看岩崎的眼睛,岩崎是单眼皮,眼睛不算大,但目光摄人,乍一看很平静,细看却有狮子般的凶狠和日本刀的锋利,与他对视,像是很多个人同时盯着你一样……但岩崎笑笑就走开了,那一瞬他似乎又变得平易近人了些,与正常人没什么不同……….岩崎走下讲台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是比他高一些的。看来确实会很有压迫……拓海一边想一边向后面走去。还好我拿到了后面的座位,哈哈……
拓海的余光一直在留意着岩崎,他发现岩崎似乎认识很多人,一直在打招呼,脸上的微笑像是湖面上的水波一样自然,好像他很享受被人关注的感觉。要是我被这么多人认出来,怕是早就心脏病发了吧……拓海一边摇头,一边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他看了下自己仍然发红的手掌,心里不觉又别扭起来。
“没事吧?怎么在那种地方摔跤呢?”坐在前面的美绘子回头问,眼神关切。拓海极力想从她的目光中找出一丝笑意,但是失败了,她的眼眸好像澄澈的小溪一般无瑕,没有别的念头在里面。
“我没事。走路太不小心了,这也能摔倒,哈哈……”拓海挤出一丝笑容说道。虽然感觉没什么好笑的说…….
美绘子也对他笑笑,又转回身去。于是他又托腮重新发呆……殊不知美绘子此时心里很难受……纵使自己接受过礼貌交谈的训练,但是这样的话题实在是难以继续,像是走上一截断了的楼梯………生人勿近吗?感觉也没有啊……美绘子在脑子里思索,却并无头绪,对这种交流方式感到烦恼。她环顾四周,周围还没有她认识的人。奇怪,明明人已经来的差不多了……
另一边,岩崎在教室里转了一圈之后,走到了教室左边,拓海坐的位置。看到岩崎正在打量自己,拓海抬起头来。
“我可以坐这里吗?”岩崎笑着问,语气平淡,静静地看着他。
“可以,”拓海又挤出一丝笑容,回答道。前面的美绘子微微侧身向后看了一眼。
他刚刚发呆就有在猜测自己的同桌会是谁,有可能是一个胖子,也很可能是来得最晚没位置坐的某个倒霉蛋……不管怎么说,他认为自己的同桌应该会是走投无路才来到自己这里的,他还没想好如何和自己的同桌交际,该摆出什么样的态度呢?是严肃还是装老好人?…他却没有想到,岩崎会主动来问能不能当自己的同桌。他明明有很多认识的人啊,为什么要坐在我旁边呢?他和这么多人都打过招呼……拓海脑子很乱,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理由。虽然岩崎的语气只是询问,但于他而言,仿佛有种不可拒绝的味道在里面。至少要他说出“不行谢谢”是绝无可能的……或许这样也好吧,没想到自己的同桌会是一个黑黑的小子……但总比那些身上臭臭的人好多了吧……拓海这么安慰自己。
“谢谢。”岩崎又微微一笑,斜跨一步,单手稳稳把椅子拉开,在他身边坐下。在这个过程中,拓海惊讶地发现,岩崎的小臂竟然十分有力,肌肉纤维丝丝分明,虽然不大,但是有股很强的力量感……健身?不能吧,小学生健身也太匪夷所思了……难道是什么运动?什么运动需要用到小臂,又会晒黑呢?难道是网球?
岩崎正在悠然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眉目之中透露出满意。忽然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对拓海开口说:“对了,你叫我滨冈就好了,以后请多多关照。”
“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滨冈噙着笑意又问。
“我叫原藤拓海,鹿原的原,藤蔓的藤,开拓的拓,大海的海。请多指教。”拓海说道,滨冈微微颔首。教室里的座位只有三十个,现在已经满得差不多了。或许是得益于同桌的设计,中间的过道显得异常宽敞,绝不会出现那种需要人让人的情况。教室里各种自我介绍的声音响成一片,大家的脸上,都挂着笑容和好奇。真怀念啊,我小学开学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呢……拓海眼神迷离,仿佛又回忆起了往昔,侧头看向窗外染上斜阳的树林。这里逆光,原本毛色纯白的鹭竟然也变得昏暗不可视了,细节难辨,从天际掠过,在视网膜内留下它翱翔的背影。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岩崎滨冈。以后是前后桌了,还请多指教。”美绘子闻声回过头来,看见一只伸出的手放在自己面前。滨冈正带着笑意看着她。美绘子笑笑,伸出手去,与他蜻蜓点水般碰了碰,转回身去。她不喜欢滨冈看人的目光。
“美绘子!”忽然一声呼喊响起,三人都往门口望去。只见一个梳着马尾的女孩,径直朝这里走来。
“塔子!你在这个班吗?”美绘子似乎也十分惊喜,站起身来,与那名女孩寒暄,互相捉着对方的手,看起来关系不浅。
“是啊,你也在这个班?太好了,能坐你旁边吗?”塔子很高兴地说,眼角似乎都在微笑,像月牙一样弯曲。
“当然可以啦!快点坐过来!”美绘子用一种略微夸张的语气说。塔子蹦蹦跳跳地从拓海身后绕到窗边,然后互相很小声地开始说话,不时爆发出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拓海起身,朝外面走去,倚在栏杆上,看着正对着的山。哪里是我住的地方?他发着呆,饶有兴致的搜寻。
天色渐暗,已是五点钟了。太阳收敛了光芒,划着美妙的抛物线,投向地平线,巨大的日轮边缘波动着,模糊不清,仿佛能让人感受到那遥远距离外的火焰的力量。光从太阳那里传过来需要8分17秒,经过了如此漫长的距离,真空的衰减,大气臭氧层的削弱和杂质的阻挡,仍然能够发出如此夺目的光芒,那一轮远在天边的烈日辐射的能量,只有几亿分之一被地球吸收,可仍然能演化出如此璀璨的星球和文明…….哪怕是日落时分,它的余光,也能将满山的树叶皆尽染红,这是多么伟大的力量啊……数十亿年了,早在地球还是一片岩浆的时候,太阳就在绽放光芒,进行着那数量级恐怖的核聚变反应,那是人类还未出现的年代啊……等到我死了,等到人们都死了,太阳也不会有一点变化,它正值壮年,还能继续燃烧数十亿年,这是比地球上的山川河流还要永恒得多的东西……也难怪它被当成无数诗人吟诵和信仰的对象了……等等,我怎么什么事情都能想到死这个字眼上……拓海轻轻摇了摇头,继续对着这幅景色发呆。他站的这个位置,太阳的轨迹,正好落在山间,现在它已经没进去一部分了,平时高挂在天空上的它这时多出了对比的景物,才显得如此巨大和宏伟。莫奈一定也是想画出这种景象吧……拓海眼神迷离,想起莫奈那幅传世之作。可莫奈现在又在哪儿呢?人的一生,又能有几次,这样专注地欣赏日落?或许在高强度的学习和工作之下,连停下来休息都会忘记吧?回过头来,才发现自己的一生,竟然过得如此匆忙,到头来,连自己每天都要用的塑料袋都比不上……
“真美啊。”拓海神游之际,旁边传来一个声音。一看,滨冈不知什么时候也如他一般靠在那里了。
“这个场景,倒蛮像‘曼哈顿悬日’的。”滨冈语带感慨地说。
“曼哈顿悬日?那是什么?”拓海顺着问。
滨冈笑着说道:“曼哈顿悬日是指发生在纽约曼哈顿区独有的天文现象,每年特定日期日落时,太阳与曼哈顿东西向街道完美对齐,此时夕阳会恰好“悬挂”在街道尽头,形成金色光芒贯穿城市网格的壮丽画面,因此被称为“悬日”,由天体物理学家泰森命名,灵感源自英国巨石阵的夏至日现象。”
顿了一下,滨冈又说:“今年7月份的时候我刚刚去过,在第34街那里蹲了一个好机位,帝国大厦和落日衬托得分毫不差,现在那张由徕卡相机拍出的胶片正挂在我的书桌上方,是我最得意的几张作品之一。”
“美国吗?听起来好厉害……”拓海由衷地赞叹道。要知道,他现在甚至没出过岛……
滨冈脸上并无得意。“改天我把相机拿过来,看看能不能取到好构图。”他笑着说。“事实上这里好像就不错……”滨冈比划着取景框,若有所思。
门虚掩着。也不知是哪个同学率先注意到了窗外的景色,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向着外面望去。在横滨,一定还有很多人也在静静地看着这美丽的落日,欣赏着大自然的瑰丽,即使再繁忙喘不上来气的上班族,也会愿意在去往地铁站的路上,为之停留片刻吧?
“好美啊,像是在油画里一样……”塔子赞叹道。火红的阳光泼了进来,教室里的一切都被染成红色,美绘子低头看自己披在肩上的黑发,它们像是燃烧着一样亮眼。
“是啊……改天我把它画下来吧,好美啊。”美绘子笑着说道,心里已经在自动开始构图了,窗框被剥去,只剩下山包,和静静看着落日的学生……她望向窗外,那里的栏杆上,有两个人影立在那里,一个神色淡然,另一个举手投足之间似乎都有一些限制,畏首畏尾的,看着好像很小一个,很安静,而他旁边的人散发着一种奇妙的自信气场,无形之中散播着吸引力。由于逆光,两人的发丝都被染成了橙红色,轮廓模糊难辨。
她试着把这两个人从她的构图之中剔除掉,可是有一个人不知为何,总让她挪不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