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航的捕鱼船遇到了风暴,水手们在黑天白水间与命运搏斗。
咸涩的雨水像鞭子抽在脸上,阿铁生死死扣住湿滑的栏杆。五分钟前还风平浪静的世界,此刻已经变得凶煞无比,黑天白水像是恶魔的巨口,随时吞没整片大海,而他们不过是大海上的一粒米。白沫飞溅的浪尖刺破铅云,船体在剧烈地震荡。
阿铁咬紧牙关,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他从十岁开始出海,二十多年,风浪见得多了,在他眼里,对海浪没有丝毫的畏惧。他并不知道为什么,像是出于本能,他能够感受到大海的律动,借助这份律动,他可以巧妙地避开高峰,避免跌落低谷。他能够驾驭这片大海,所以一直都是胜利者。
“铁哥!”
“不要慌!”阿铁丢给水手们麻绳,“大风暴躲不过去了!抓紧船!”
三……
二……
一……
船只被突然袭来的巨浪整个击飞!
飞起然后是快速地下降,砰砰砰,水手们狠狠砸在船板上,不少人直接晕了过去。阿铁毫不为意,他早已预想到了一切:海水还在律动,接下来从左右还有两拨巨浪。
“所有人快到船尾!”
船头被左右的巨浪锤击,海水像是拳头,左锤一拳右锤一拳。
如此刻意的情景,让阿铁也难以相信:整片大海正在针对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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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发女人翘着腿坐在床席上,江鱼儿端进来一盆热水,恭恭敬敬地放在女人脚前。女人翘起鞋子,江鱼儿解开。她的脚掌娇嫩白皙,细腻柔滑,像是刚剥下鸡蛋壳的鸡蛋白。
在脚掌与水接触的一瞬,嘣的一声。她一脚踢翻水盆,水花击打在江鱼儿的身上、脸上。
“太烫了。”
超近的距离下,被她踹飞的水花打在身上都会让人肿起红包。江鱼儿倒在地上,只觉得自己身上所有骨头都在哀鸣,他很想哭,但是无处可哭,因为哭泣是被保护的人才拥有的权利。沈飘然死后,他无亲无故,被迫卖给她,又能向谁倾诉呢?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江鱼儿以为自己见到的是仙子。黑纱女人摘掉黑纱,一头银白色长发倾泻而下,面若冰霜,冷眉微蹙。
鹤发童颜,冰冷的面容,只要看着她的眼睛,就会掉落无底的深渊。他情不自禁的看呆了。
“沈飘然在哪?”
“沈……爸爸已经死了。”
“什么时候?”
“前天。”
“那你是他儿子,你叫什么名字?”
“江鱼儿。”
“……”
白发女人面无表情地问:“你爹姓沈,你姓江,这合理吗?”
“我是爸爸捡来的。”
“那他还真是好心呢。如果能早点还钱就更好了……也不对……他真的死了吗?”
“真的。”
“埋在哪里了?”
“东海崖的一个山洞里。”
“带我去。”
“你要做什么?”
“挖出来看看是真死了还是假死。”
“不行,下葬了怎么还能挖出来呢!”
“怎么不能挖出来,难道说他假死?”
“没有!爸爸在开春的时候得了肺病……”
江鱼儿说着说着就要哭出来。白发女人打断了他。
“哼。我知道了。别给我哭,我最烦小孩子哭了。你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吧。”
江鱼儿愣住想了想,掏出口袋里的纸条。
纸条像是听到了呼唤,轻飘飘地飞起来,飞到了女人面前。女人看着这几行陈年旧字,露出微小的笑容说道:“五千两白银。就不跟你算利息了。”
“我没钱。”
“没钱……”
白发女人向江鱼儿走近,江鱼儿背靠着墙,女人比他高出半个身子,他不得不仰视着她。她微小的笑容转换成一种极具恶趣味的笑意:“没钱,那就打工给我还。”
“我一个月开你五两银子的工资,一年就是六十两,只要给我打八十年工,就算清了。考虑到你能不能活八十年,再加上你年纪大了还能不能给我干活。我只要你前四十年,只要给我打四十年工就算还清了。”
“在这里画押。”
江鱼儿鬼使神差地按下了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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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鱼儿端来了第三盆热水,此时的他已经两眼无神,一想到未来四十年都要被这个女人如此这般折磨,就感觉到无比的绝望。
明明是如此冰山美丽的女人,内心却是这样的歹毒。
然后又是踢翻……屋内的地面已经像遇到风浪的甲板。
江鱼儿端来了第九盆热水。
冷漠的少女站在门前,像是被吵醒的模样。已是后半夜了,白发女人还是乐此不疲的样子。
“吵到你了?”
“真是恶趣味。”
“呵呵。”
折磨终于结束了,江鱼儿抱紧自己坐在角落里,一点困意也没有,只有绝望和欲哭无泪。他才十二岁,就成为了金钱的奴隶。白发的女人躺在自己的床上,安静地熟睡。江鱼儿内心燃起了一种无名的冲动,一柄小刀落入了他的视线内。
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抓紧这把小刀,走到床前。世界的恶魔在向他低语,催动这具身躯的不再是江鱼儿这个名字,社会、道德全都被舍弃,只留下生存的本能。强烈的生存意识,不断侵袭着他的主观,自由、意志、苦痛、伤害,更重要的是未来。如果没有未来,人就和死了无异。
程知秋。
五千两白银。
四十年债务。
一个细小且轻柔的声音从耳侧传来,就连呼出的气也吹在他的脸庞:“很想杀了她对吧。”
他呆若木鸡地机械般僵硬地扭过头。只看到冷漠少女正贴着他的脸侧,两人的脸庞不过一掌的距离,她冰冷的眸子在黑夜下散出淡蓝色的光辉,直勾勾地凝视着他。
白日里几乎一言不发的少女,此刻接连的低语道:“杀了她,你就可以不用还债了。杀了她,你就不会被折磨了。杀了她,你就自由了。”
杀了她。
江鱼儿急促地喘息,他的脑海里翻滚起回忆的走马,和沈飘然生活的点点滴滴,和青青在海风中一起玩耍的日子,下葬沈飘然的那天,青青带着花枣糕来看望自己却反复被白发女人恐吓的时候……
但这柄小刀对准了自己的脖颈。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江鱼儿脑海里只有这一句话不停地翻滚。现实里却是这把小刀刺入自己的脖子,渗出一些鲜血。
嘭的一声,江鱼儿翻滚了出去,狠狠撞在了墙上。
“你要做什么,兰章。”白发女人不知何时已经坐起身来,刚才起身的一挥手直接把江鱼儿打飞了出去。
兰章的眼睛依旧散发着璀璨的蓝色光芒,她冷冷地说道:“与其这么折磨他,不如让他快点解脱。”
“看不惯我虐待人?”
兰章不语,眼中的淡蓝光芒逐渐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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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阿铁回到陆上的时候,已是黎明破晓之时。他像是苍老了十岁,在他脸上的是无尽的疲惫和不得已的坚强。所幸没有人伤亡。在海岸上,迎接他们的是熟悉的村民,捕鱼人们的亲戚朋友。终于在此时,可以卸下坚强的伪装,年轻的船员抱着自己的亲人,忍不住放声哭出来。
差一点,就回不来了……
当人们看向那艘曾经无数次驶向大海的船,发现它已破烂成与浮木无区别,曾经所向披靡的巨船,现如今像个苍老的拄拐老人,很难想象阿铁是如何从风暴里死里逃生的。阿铁的妻子紧紧抱着他,宽阔的胸膛和结实的肌肉,任凭风雨吹打多年,现在却露出了苍老的形态。阿铁听到海浪的韵律逐渐平息,新的韵律产生在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