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我的名字是凯朵莲·冯·克洛希塔尔。
你们称呼我机械圣女,说我完成了拯救人类文明的创举。
可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对现在的我而言,我只是一个应该早就已经死去的女孩。
我曾经尝试过一厢情愿的改变世界,可直到最后却发现,我的存在本身,便是罪孽。
我的记忆里,现在有的,仅仅是我十六年生命里所看见、感受、热爱,以及……失去的一切。我所有的东西,现在也仅此而已了。
凯朵莲·冯·克洛希塔尔出生在汉莎的“上层区”,一个被巨大琉璃穹顶笼罩的世界。冯·克洛希塔尔这个姓氏,意味着我们是汉莎最古老的家族之一,家族掌握着这个国家作为命脉的机械工程与芯片制造技术。
我的童年是在恒温的空气、美味的合成食品、豪华的宅邸,还有全息投影模拟出的四季更迭的庭院草坪里成长的。
我的家与其说是宅邸,不如说是一座城堡。童话里古色古香的城堡,墙壁和地板却无处不在的流淌着幽蓝色的控制电路。管家和仆役身着笔挺的制服,驱使着自动化程序精准的维持着我的生活,一切生活步骤都严格的遵守着某种我看不见的程序。像环环相扣的齿轮。
爷爷是整个家族的掌舵人,总是穿着熨帖的深色西装,时间被无穷无尽的董事会、技术交流和战略研讨挤满。他看我的眼神,更像是在审视一件需要精心维护,守护家族未来的某种珍贵零件。
“凯朵莲,你的逻辑能力需要加强。艺术不过是情感的自由宣泄,但克洛希塔尔家族的未来,建立在精确的逻辑计算之上。”
这是爷爷最常对我说的话。
母亲在我很小时就去世了,据说是源于一种罕见的基因疾病。家族用尽了所有医疗技术也未能挽回。她的画像挂在爷爷书房最显眼的位置,看起来美丽优雅。爷爷从来不回答我关于父亲的问题,也绝不主动提起。
我唯一的慰藉是画室。那是我在精密的生活中唯一被允许可以“自由自在”的地方。我拥有整个世界上最好最昂贵的画具:太空轨道开采的稀有矿物制成的特殊颜料,几乎要灭绝的动物毛发制成的画笔……
我爱上绘画,最初仅仅是因为母亲似乎是一位艺术家,但很快我享受起了随心所欲在画布上泼洒斑斓色彩的感受。那是一种不同于逻辑和公式的自由。我能画出璀璨的星河,梦中母亲的微笑,童话里的宫殿。
只有在画室里我不是克洛希塔尔家族的一个零件。我只是一个迷恋绘画的,叫凯朵莲的女孩。
爷爷对我的爱好表现出有限度的宽容。毕竟一位精通艺术的贵族小姐,在上流社会里是个不错的身份。他为我请来最好的老师,将我的画悬挂在客厅向来宾展示。所有看到我的画的人,都赞叹不已。但我知道在那谄媚的目光深处,是深深的不以为然。
在汉莎的上流贵族们眼里看来,我的画只是一个符号,真正值得在意的是我的出生背后的权力和财富。
随着成长,我逐渐窥见了“窗外”的世界。
我坐在机舱的后排,俯视城市边缘的家族精密元件工厂进行“视察”,我身穿体面优雅的大衣,好奇的趴在玻璃上看着窗外。
起初景色是熟悉的绿意盎然。但随着飞机开始下降,世界变了颜色。
窗外不再是一片蔚蓝,而是看起来就令人窒息的黄灰色浓雾。下方不再是绿意盎然的公园和闪亮的建筑,而是密密麻麻、低矮破败的棚户。从高处看,扭曲的金属管道和黑糊糊臭水沟像地界般划分着无数个面积巨大的贫民窟,巨大的工业烟囱日夜不停地向喷吐着污浊的毒气。
“爷爷……下面是什么?”
我指着窗外。
爷爷的目光甚至没有离开眼前的全息生产报表,语气毫无波澜:“那是工业区,汉莎的下层世界,平民工作的工厂和生活区域,凯朵莲。维持汉莎的运转和繁荣,需要他们的‘努力’。”
“可是……下面的人……”
我看到在浓雾中,渺小如蝼蚁的身影,戴着简陋的过滤面罩,在垃圾山上佝偻着背翻找,或是在危险的机械旁露天劳作。
“他们有他们的生活。”
爷爷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论断。
“我们有我们的责任。保护好你的眼睛和肺,凯朵莲,你跟下面的人不属于一个世界。”
飞机迅速拉升,下方绝望的景象逐渐模糊。但这一幕,深深烙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我意识到,我成为不了爷爷期望的“家族零件”了。
我开始更“认真”的学习爷爷安排的课程,实际上却在家族的数据库里偷偷查阅关于“下层区”的资料:
平均寿命不足三十五岁
新生儿畸形率百分之四十五
每个月四百人因肺癌失去劳动能力
资源配给严重不足
犯罪率……
爷爷告诉我,数据是冰冷而客观,通过客观的数据和逻辑分析,能精准的掌握事实。
我的画作,画风逐渐转变了。
“……色彩真不错,冯·克洛希塔尔小姐看起来是一位非常有社会责任感……的女孩。”
“哦,可是这么阴沉的题材,真有点沉重了……”
“凯朵莲,你别老画哪些贫民窟里的猎奇场景了。就不能多给我画画肖像吗?”
来客、亲戚还有同学,似乎都察觉到了我的画风转变。但只有爷爷,仿佛对我的暗示熟视无睹。
我感到无比的孤独。我困惑,因为我觉得这个世界错了,所以我用我的画表达。但奇怪的是,我找不到任何共鸣。
我想,一定是我的画工不够精湛,如果能有教科书上旷世艺术家的手笔,那么我的画,会不会被世人更多的关注呢?
我开始疯狂的沉迷绘画,把所有藏起来的,描绘下层区的新闻照片整理完善。以此创作新的作品:《浓雾守望者》、《拾荒者》、《铁锈之河》。我把我所有困惑都倾注在画笔之上。内心希望我的这些画能唤醒一些人的共鸣,哪怕只是一点点。
爷爷宣布,要在我十六岁生日那年,专门为我举办一场画展。
也许他厌倦了天真的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凯朵莲。他需要的是冰冷无情,像精密齿轮一般将家族继承下去的凯朵莲·冯·克洛希塔尔。
他要让我知道,在汉莎之上,无人在意我的想法。
筹备工作在家族的运作下高效又精密的推进。请柬发往了汉莎所有的名门望族、政要显贵和科技巨头。艺术中心装饰得美轮美奂,一切似乎都在向着一个成功的艺术画展迈进。
画展当天,克洛希塔尔艺术中心灯火通明,如同水晶宫殿。直升机和豪车如约到来,盛装的宾客们鱼贯而入,空气中弥漫着香水、酒精与和虚伪的寒暄。
“听说您即将进入汉莎理工学院?真是年少有成啊!”
“这色彩的运用……真是惟妙惟肖。”
“不愧是冯·克洛希塔尔家族的大小姐。”
没有人真正在我的画作前驻足,去观察我描绘的世界另一面的面孔。
就在这时,异变发生了!
先是玻璃清脆的碎裂声从展厅侧面的落地窗传来。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炸!
剧烈的冲击波将水晶吊灯震得从天而降,华贵的金属灯饰如雨点般砸下,将尊贵的来客砸成一摊肉泥!
“恐怖袭击!”
人群极度恐慌的尖叫推搡着,像无头苍蝇般四处奔逃。
出现在艺术展厅门口的,是一位胡子拉渣但西装革履的男人,他手持漆黑的杀人机器,冷峻残酷的面容跟爷爷十分神似。
西装暴徒毫不留情的扣动扳机,在场所有人的生命如雪花般消逝!
哒哒哒哒哒哒——!!!
“你……你背叛了……家族……”
倒在血泊里的爷爷,看着眼前的西装暴徒,愤怒又不甘的说。
“不,父亲。是你……你们,背叛了所有的汉莎人!”
男人走过倒在地上的我身边,只是用怜悯的眼神瞟了我一眼。
一群衣衫褴褛,眼神中燃烧着疯狂与仇恨的人,手持着粗制的武器和燃烧瓶,踏着警卫的尸体涌入了展厅。见人就打,见物就砸,疯狂地破坏着眼前一切象征着汉莎上流的奢华与特权的东西!
“让他们尝尝我们的痛苦!!!”
愤怒的咆哮声淹没了一切。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恐惧攫住了我的心脏。
刀子疯狂的破坏着我的油画,燃烧瓶投向展厅中央。
我的目光落在了我那幅《抱着破碎娃娃的女孩》上。那幅画在混乱中依然静静地挂在墙上,画中小女孩空洞的眼神,仿佛正注视着这场疯狂的毁灭。
一股莫名的本能驱使着我冲了过去。
我扑到画前,用身体挡住了它。
“滚开!贵族小姐!”
一个蒙面人对我怒吼。
我死死护住画框:
“不……不要这样,我的画……是为了告诉大家你们的遭遇,这个世界需要改变,但……不是用……这种方式。”
那蒙面人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加暴戾的狂笑:
“我们的遭遇?哼,不过你们这些高高在上者的惺惺作态!你们剥夺了我们的空气、我们的孩子、我们的未来!用几幅画就想让我们感激?!”
他猛的一脚,踹在我的腹部。
“啊——”
“你们在这里花天酒地……而我们……连活下去……都要拼尽全力!”
燃烧瓶砸在了画框上,火焰瞬间升腾,吞噬了画布。
“不——!”我发出哭喊,挣扎着想去扑灭火焰。
一只穿着厚重工人皮靴的脚,毫不留情地踩在了我撑在地面的右手上,把我用来画画的手指踩得粉碎。
我清晰地听到了指骨碎裂的脆响。
“呃啊啊啊——”
难以形容的剧痛,但比疼痛更剧烈的,是吞噬我内心的绝望。
我试图用画笔构建的桥梁,不过是黄粱一梦。是一个天真少女的一厢情愿。
“为什么……”
“为什么……?凯朵莲,我的女儿,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打出生开始,我们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
策划了这场毁灭的男人,在滚滚浓烟和坠落的瓦砾中,静静走到我身边,优雅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在我的画布上点燃,放在嘴里狠狠吸了一口,脸上的表情带着一种复仇的快意,和解脱的释然。
“毁掉一切,才能重新开始。”
无尽的黑暗,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将我最后的意识彻底淹没。
这就是我记忆的全部了,像一幅未完成的画一般,在十六岁的生日时草率又突兀的划上了休止符。